第十四章 契约 (1)
孩童背对着他们,面色冷凝,看着门外。不时有凉风透进来。
“这个赌局是他跟魔鬼的一个契约。”蚂蚁低沉地叙述道,“魔鬼和他关于生命的意义有过激烈的争论。魔鬼认为这个世界最终是由魔鬼来指引、统治,其他的一切如高尚、悲悯和爱都不过是魔鬼化出的幻影而不是真实,最终一切都要堕落到魔鬼的手中。但是他坚决否认,他坚持生命的意义不是最终走向魔鬼,而是天使。这样他和魔鬼便争吵起来了。”
“于是魔鬼便和他打了一个赌,”蚂蚁缓缓地说道,“魔鬼说,我愿意为你提供任何方便,使你可以去得到爱欲、哀伤……你可以去体验你想体验的所有一切。这一切就像是你在实验室做实验,必须要有很大的样本,根据大数定理然后你才能得出你的结论。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终于对此感到心灰意冷,沉溺于凡俗的肉欲之中,如果你不再执著而选择了放弃自己,那么,我将要得到你的魂灵。”
狐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低声呼唤道:“他是浮士德!这个孩子就是浮士德?传言中几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他仍然活着,而且还是个孩子!”
狐狸朝孩童站着的门口看去,这孩童对他们的谈话恍若不觉。
就算他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也仿佛都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错,他和你的交谈非常有条理,你可以感到思路十分清晰,有时可以解开你的很多谜团。但是,你分明感到他的语言总是有一种非常遥远而飘逸的感觉,就像远方隐约飘来的伊人笛声。你无法捕捉住他的思维。
在这月圆之夜,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狐狸深深地叹息。
蚂蚁歉意地点头:“原谅我没有及时告诉你他的身份。不过现在让你们知道也不是太迟。”
“他就是浮士德。”
“浮士德又是谁呢?”绛仙从来没有看到狐狸脸上这么惊异的神色,她也开始感到心慌,“什么魔鬼呢?”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门外透进的月色使得她感到有点发冷。
“魔鬼是梅菲斯特,不过说来话长,”蚂蚁叹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说罢,他转向狐狸,“当时的情境你是知道的,他的眼睛瞎了,被掘墓人的号子声蒙骗,面对生活说出了:‘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这个我听说过。”狐狸点头,“这样他便输了,于是梅菲斯特便要来拿他的魂灵,但是不是听说结果是天使先来一步把他抢走了么?当时天使们高唱:‘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
“当时天使是来了,却没有把他抢走,”蚂蚁摇了摇头,“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就算是天使也不能随便违反契约,否则就不准加入WTO,这个你是知道的。”
“当时那个天使是来自愿做浮士德的律师,在法律上,做义务律师是值得赞扬的。她指出了两点,一点是浮士德听见号子声而发出赞叹,是以为自己发现了生活的崇高意义而赞叹,却不是自己沉溺于尘世的靡靡之音。从这一点来说,他并没有输。另一点是梅菲斯特利用浮士德眼睛失灵对他进行误导,在法理上违反了浮士德的真实意思表示,应当归于无效民事行为。”
“因此最后梅菲斯特打输了官司。同时法庭判决,本协定继续有效,因为浮士德在赌约中虽然没有输,但也还没有找到生活的意义,所以还得和魔鬼继续赌下去。”
“一赌就是千年!”蚂蚁感慨不已,“直到现在。”
“那么说,自从那以后,浮士德就要求魔鬼把青春还给他,一切再从头开始?NFEA1??难怪我们见到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青春可以再来,但时间已经流逝。再开的花,已不是去年那朵。”蚂蚁看着孩童,有点伤感。
“能够把青春唤回?”绛仙惊喜地低叫了一声,“你是说不通过做美容手术就可以把青春唤回?”
孩童缓缓地回过头来了,他低低地说,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唤回来有什么用呢?我再踏上这片美丽的土地,却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昨日的山花烂漫,今日却是满目流沙。”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你们还是看看怎么弄饭吃吧。”孩童,也就是浮士德,叹了口气,“民以食为天。”
“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分为15个方面。”一个声音从缸里传了出来。
大家急忙往缸里望去,发觉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瓷人儿,学者模样,正在给小人儿们发表演说。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非常自信。小人儿们对他显然是十分敬仰,有几个锡人儿还跑上讲台请他签名。
“每个方面我可以再分为15个环节,”瓷人儿非常得意,呷了一口茶水,矜持地环顾着四周,“每个环节我可以再分为15个问题。”
狐狸把眉头皱了起来。
那些小人儿有的拿着录音机在拼命录音,有的拿着电脑在啪啪啪地敲键盘,有的伏在桌面上奋笔抄笔记。生怕遗漏了任何一句话。不过没有一个是在动脑子。
“我们现在要吃饭,首先我们要把饭进行分类,分为15种。”瓷人儿语气十分坚定。
“哇塞,”绛仙感叹道,“真的是大学者风范,果然十分高深。饭要分成15种,我便没有想到。”
“第一种,是生饭,就是没有煮过的饭;第二种,是夹生饭,就是生米还没有煮成熟饭;第三种,是半夹生饭,就是比夹生饭好一点,但还没有完全熟……”
小人儿们听得入了迷。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精彩的演讲——这可是大经济学家,每天都有人请吃饭的。
“饭的形式又分为15种。”瓷人儿洋洋得意,“第一种,干饭;第二种,稀饭;第三种,烧饼;第四种,油条,其中油条又有老油条……”
台下一片惊叹声,能够把大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信手拈来,从中提炼出高深的经济学道理,用最朴实的语言进行阐述,实在是大家风范。譬如一般人就没有想到在油条里面还要考虑老油条。
瓷人儿显然已经感觉到征服了所有人,又呷了一口茶,继续得意地说:“饭的组成结构又分为15种。第一种,是大米;第二种是小麦;第三种是包谷;第四种是红薯;第五种是土豆……”
狐狸大跌眼镜,回头问蚂蚁:“这就是缸子里的经济学家?”
蚂蚁笑道:“这个瓷人儿我上次来时他也在发表演说,听说他每天要花10个小时进行巡回演说。”
“但是,”绛仙分辩道,“我觉得他的思路十分清晰,吐字从来没有重复的,水平还很高。”
“呵呵,我也很佩服呢,我听他讲了不下十次,每次讲的话竟然一个字也不差,记忆力当真是十分了得!”蚂蚁点头表示同意。
几人这一走神,瓷人儿已经开始阐述煮饭时负责烧火的,负责切菜的,负责淘米的,负责洗锅的等人之间的契约理论了。
“契约又分为15种,”瓷人儿顿了一顿,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大家。这是他最新的研究成果,在国际上都属于领先水平,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发表,蚂蚁以前都没有听过。
“第一种,法律契约;第二种,道德契约;第三种,习惯契约;第四种,口头契约……”
狐狸再也忍不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契约不就是当事人依法共同认可的权利义务的协议吗?”
“不一定,”绛仙倒觉得瓷人儿说得有道理,“你这是法律契约。道德的啊,习惯的啊,就不一定要依法认可了啊?”
“Sigh,sigh,sigh,”狐狸连啐了几口,“法律承认社会良善道德习俗,在民事领域,没有明文法可以参照时,将根据社会习俗和公正合理的原则进行处理。”
“其实这些东东,随便翻开一本法律书籍,早已就阐述得一清二楚。”
“我一直不明白,这些经济学家在把契约等东东当作是最时髦、最酷的理论到处宣扬时,为什么不去补补起码的法律常识呢?法律的推理不仅会更全面,而且还会更严密。”
“你是说,法律推理比理性的经济学分析更严密?”蚂蚁有点怀疑地问。
“在绝大多数现实的关系调整中是如此!”狐狸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当我们的经济学模型连正负号都分不清的时候,能对他有什么指望呢?”
“至少现在大家可以明白一点,目前的多数经济学分析方法并不是严密的,甚至也谈不上理性,你不需要尊重这些结论的权威性。他的实质与其冠冕堂皇的外表完全不相称。”
“经济学分析只是我们分析社会的一种方法。我们还有社会学分析方法,譬如分析社会
阶层的结构;我们还有法理的推导,譬如对强权的抗衡和对弱者的保护……”
“曾经,有人鄙夷社会学的分析方法,嘲弄他们只会感性地去哭诉;曾经,有人无视发自底层的弱者呻吟,宣扬历史的车轮必然要从人们头上碾过。”
“因为他们自以为掌握了理性的科学——经济学。”
“今天,是到了撕破他们画皮的时候了。我们要让众人知道:如果有人真的懂经济学,懂得经济学的分析方法,那他首先就一定会对社会学、法学等的其他方法持有起码的尊敬。”
“因为只有最了解经济学的人,才最了解他的优点,也最了解他的缺陷,并明白这种缺陷需要其他哪些方法来补充。”
“也许,这是今天之王国,判断一个人是否对经济有起码理解的标准。”
“你把这个作为他的标准?”浮士德问。
“哪个他?我指的是王国。”狐狸感到奇怪,因为他指的不是一个人。
“就是这个瓷人儿。”浮士德用英文重复了一遍,“China。”
“哈哈哈哈,”狐狸怔了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了,觉得十分有趣,“瓷人儿,China;China,瓷人儿。有意思。”
瓷人儿可不知道他上面有这么几个大大的人在讨论他的话,他一般只看他下面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唉,”绛仙幽幽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讲得十分有道理,不过我的肚子老早就在咕咕叫了。”
“理论问题不解决,饭是不能吃的!”瓷人儿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把绛仙的希望给泼灭了。
“……最近我们研究发现,”瓷人儿环视周围,对人们屏息陶醉的样子十分满意。
“企业也是一种合约!”
台下的人迷迷糊糊地望着他。
“居然没有反应!”瓷人儿很不高兴,“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话人们居然没有反应!”
他咳嗽了两声。
人们被从睡梦中惊醒。
“刚才他说的啥?”有人悄悄地问旁边的。
“大教授刚刚讲了,烧饼虽然好吃,但还是没有兰州一拉口味好。”旁边那个人严肃地说。
“精辟!”这个人对瓷人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于是劈里啪啦地鼓掌。
于是更多的人醒过神来了。
“兰州一拉……”
“哪个饭店的……”
“教授说王国饭店的烧饼没有兰州一拉好吃……”
“高……”
人们窃窃私语。然后便是惊天动地潮水一样的掌声。
瓷人儿微笑着用杯盖拂着杯里飘在水面上的茶叶,“有什么能比把自己的平生所学与众人分享更值得欣慰的呢?”他美滋滋地想。
“Faint,”绛仙这次都忍不住了,“我记得卢梭早就有《社会契约论》了。”
浮士德背负着手,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
这一切好像本来就与他无关。
是的,是狐狸他们的肚子饿了,浮士德并没有饿。那他关心这些干什么呢?
卢梭?那是遥远的以前了,远得他的记忆已经泛黄,有时一觉醒来竟然不相信昨日曾经有过。
他对狐狸他们的讨论并不关心。他只是想把这群人尽快地打发掉。他在牵挂他的天鹅,现在该要回来了吧?
他静默地站在门前,已是满天星辰。每一颗星星都向他调皮地眨着眼。
但是蚂蚁很愿意与绛仙讨论这个问题。凡是学术的东东,他都感兴趣尤其是当前的热点,他更是不会放过。
“卢梭是哪个学校的?是新秀吧?”
“是2002年十大杰出青年。”狐狸一本正经地说。
“年轻有为啊!”蚂蚁不禁感叹道。
绛仙格格地笑得花枝乱颤:“你信他的!他在逗你玩呢!”
“卢梭乃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最伟大的思想家。”
“My God!”蚂蚁惊叹,“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时期契约理论就这么发达了,他谈到企业合约问题了吗?”
“岂止!”绛仙撇嘴道,“连政府他都说不过是一种契约关系。”
那一场精彩的争论,这种争论的结果往往不是升起一颗星星,而是一个星座。文艺复兴时期涌现的巨匠多如满天繁星。浮士德的思维又在飘摇不已。“卢梭真的是天才,”他想,“拿破仑说得不错,要是这个世界上缺少两个人,一个是拿破仑,另一个是卢梭——也许就要太平得多。”想到这,他的嘴角不觉掠过一丝笑容,但随即便消失了。
“其实,”狐狸感叹道,“现代契约理论以及政治制度的架构理论,他都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