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母校不远处有个曲阳公园,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公园,时常路过。前不久,小公园突然换上了个“高大上”的新名字:“精武公园”——尽管那个词被某种风靡的街头小吃攻陷后,也未必如曾经般高贵。接着看到新闻里《虹口大手笔打造“精武品牌”》的报道,不仅曲阳公园,连破旧的虹口体育馆也要因之更名“精武”。虹口区新来的文化大员,亲自兼了精武体育会的掌门,虽然在上任前从未听闻虹口与精武会的关系,但还是充满信心地来打这副“精武”牌,闻名天下的“精武门”又要火了?
其实赫赫有名的“精武门”一直都静静地开在那里,大概有二十多年了。那就是上海乡绅与革命党共同创办的精武体育会的原址,位于上海虹口区横浜桥,那里长期默默无闻,就算电影、电视剧里的“精武门”足够红火的情况下,也还是那么冷清,没什么人会记得来寻访寻访。
晚清时创立的精武体育会,为中国最早的武术团体,它的创办日期与创办人还一直存有争议,最主要的就是创办人的问题,直接影响精武会的性质与创办时间。从各种近代史的研究成果来看,精武体育会——初创时期还叫体操会,大概是革命党人通过结交上海本地及侨居人士创办的武术团体,而“津门第一”的霍元甲,是他们聘请来的拳师,这同精武弟子如陈公哲等记载的是有些出入的。一个比较确信的结论是,精武会成立于1910年的农历六月间,而创建精武体育会的目的,与天津的“中华武士会”是很相似的,都是要网罗武艺人才,达到革命的目的,推翻满清政府。“精武会”的霍元甲,与“中华武士会”的李书文、张占魁一样,都是反清共和的重要棋子。而同盟会燕京分会倡议建立的中华武士会,大约是听候黄兴的调遣;上海的精武会,则是上海黑白两道通吃的陈其美的杰出作品,正是有了这位后来光复上海的大功臣出手,“精武会”才能立足上海。所以,精武会不是单纯士绅或者拳师建立的组织,它后来能名震银幕也不是空有其名。
陈其美(1878-1916),字英士,浙江湖州人,官定史书说他是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实际上他可能还是近代青帮头面人物“大”字辈的领袖,当时东南帮会最高辈分的大佬之一。年龄大他一圈的孙中山,地位实际矮了一截,杜月笙、黄金荣、蒋介石在帮会里都是他孙辈、曾孙辈的“悟”“学”字辈。陈四十多岁反袁被刺,孙赞美他是“革命首功之臣”,这与近代帮会势力重组有密切关系,反袁革命只是因素之一。只是这些,在近代史课本里宣扬得少了,大约跟他的两个侄子、“四大家族”之陈立夫、陈果夫有关吧。
至于霍元甲,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李连杰的电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霍公的史料挖掘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点,1909年报上登过霍元甲在上海的张园约战俄国大力士而对方怯战爽约的事情,大概是假的。这应该也和近代历史上诸多武艺名家身后流传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掌故情况相似,黄麒英、黄飞鸿父子有,李书文、霍殿阁师徒有,霍元甲当然也有。这个假新闻的目的自然是为次年创办精武体育会造声势,好让这位大拳师顶着五彩祥云下凡才威风。
1910年初创的“精武会”以体、智、德三星会旗和三星会徽为标记,这个标记在如今的精武体育会里已经被淡忘了。十年后,精武会开始尝试在东南亚各地设立分会,如新加坡、吉隆坡、雅加达等华侨聚居的地方,吉隆坡还有了女子精武体育会。解放后,精武会长期废弃不办,海外的活动也日渐式微,20世纪90年代初才有所恢复。李小龙在20世纪70年代拍《精武门》的时候,大概真的不知道上海的“虹口道场”是否存在。
记得孩提时练武的岁月,可以沿着蜿蜒的虹口港河道,一直走到精武会的后门。当日执掌精武体育会的文藻公,是家里的世交,老馆上的匾额就是文藻公的手迹。这次轰轰烈烈的重起精武大炉灶,文藻公也接受了采访,说到十年前精武体育会就想学少林寺走商业化道路推广,但被搁置了下来。还说到当年想过开精武中医骨伤科,但后来因为不能进医保,不了了之。2005年李连杰的《霍元甲》还在筹拍时,曾来过精武会谋求合作,文藻公一意助之玉成此事,怎料就为讨几块钱的精武会展厅参观费,把李连杰的团队气跑了,最后,这部霍大侠的片子里,却一点也没有“真精武”参与的痕迹。文藻公说起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精武要办“中医骨伤科”的确是闻所未闻,但是近现代上海的中医骨伤科,闻名一时倒是不争的事实。中医骨伤科的医师多是武艺家,真正的武林高手,因为中医外科跌打伤的医治本身需要极大的腕力与精确度。明清小说里习武与卖棒疮药的就是一家,《水浒传》里“病大虫”薛永就是一例,就连开生药铺的西门庆,也是懂功夫的人。近代武术界著名的通背拳大师、中国武术协会曾经的副主席王子平先生,晚年就在上海行医,专治骨伤科。陈寅恪先生晚年“膑足”消息传来后,身在复旦的弟子蒋天枢先生为陈先生推荐过上海中医大的名家,应该就是王子平先生或者他的弟子,只是未能成行。精武体育会办骨伤科,论理也应该是拿手活,当年没有办成,大概现在也因名家“凋零”办不起来了。
至于学不学“少林”,的确是个很大的议题。尽管少林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但作为中华武艺最成功的宣传代表,它对武艺推广的品牌效应,绝对抵得上住持造出的各种麻烦。少林寺的商业化之路,可以算得上教科书式的典范,作为海外接受中国武艺的两大标志,“少林”明显要比“精武”响亮不少,尽管精武体育会本可以有如今少林的规模。
文革结束后落实宗教政策,那些名山大川里的古刹一座座恢复了宗教活动。鉴于汉传佛教气质的温和韬晦,20世纪80年代初的当代佛教,复兴之路走得还是相对谨慎——其中只有极个别的特例,就是释永信的少林寺。少林寺通过推出同名电影《少林寺》,开创了大陆武文化的许多“经典”:第一次通过大陆向全亚洲全世界宣传武艺、宣传少林,捧红了一代功夫明星李连杰,而且树立了20世纪80年代武打片的主流模式;被香港拍腻了的黄飞鸿、方世玉、洪熙官系列的武打商业片,无不是从《少林寺》而起的。就从这一点说,释永信也是个很有眼光的人。这以后,少林寺的商业化之路一马平川,大有推上中国武艺不二领袖的地位。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居然毫无对手,“武当山”里的道士们在商业化的大潮里,被甩得老远老远。
只有一家,本应该是少林最好的竞争对手,起码在刚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那就是精武体育会——当然那个时候为人熟知是“精武门”。因为,另一个功夫殿堂级大师李小龙,早在1972年的电影《精武门》中,就用极其完美的诠释把精武会艺术地展示给了全世界。其在海外的影响,即便《少林寺》粉墨登场,也未必能够撼动“虹口道场”的地位。李小龙不过塑造了不存在的“陈真”,竟能让精武会名扬全球,可以想见,精武门自身是有魅力的。只可惜,“少林”已远非当年那个山门狭小的少林,精武甚至已不如李小龙在香港影棚里的那个“精武”。文化的商业化,不至于是恶魔,它只会放大你身上有价值的东西,不论看上去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那些自甘萎缩者,并不是一番清洁的净土,精武体育会当然也不例外。
上海长江口外“神秘”的长兴岛上,曾经只是以橘子闻名。橘林里曾有个精武体育会的分会,十年前笔者有幸去岛上拜访过一位精武会里的世外高人,听说过他的专诸聂政之为,以及避祸西域之行,这大概是最像“古代史”的现代掌故了。这位高人不肯回市区来,只愿在岛上“去作夷齐各自天”。他大概也是精武会最后的高人。如今重振横浜桥的精武总会,究竟会靠谁,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