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我所欲也;富,我所欲也;美,我所欲也。三者当然可兼得,遂娶白富美者也。
所有男人当然会有这种偏心,像孩子依赖肩膀,像眼泪依赖脸庞,像诗人依赖月亮,像海豚依赖海洋般热爱着“白富美”。可天下毕竟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多,天鹅、白富美少——都不够正常般配才子、仙郎、高富帅的,这让奋斗中的准“成功人士”如何寻访?所以,“白富美”是越多越好。尽管这只是理想,但比世界和平现实得多。
当然有人说白富美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就像论证一个自甘堕落的屌丝,是上帝给他安排的赎罪一样。没有一样美好的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人当然更不是。但是眼前出现的一位位女神级的白富美是怎样修炼成的,一只只即将蜕变的“丑小鸭”将如何走向人人觊觎的白天鹅、抑或是“丑大鸭”,这里充满了玄机与奥妙却难说明——大概要追溯到久远浩渺的经子、释道等旧学文献中去了。
第一本要求助的是鲁迅先生眼中的“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金瓶梅》。这本疑似作者多达百人的名著,因为写了太多女人纠葛的缘故吧,都不愿署名,后人猜测起来,便把当时那些诲淫诲盗的正面君子,都猜了个遍——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们教的第一条根本的道理就是:又白、又富、又美的人,不一定是白富美,比如说小说里的李瓶儿。
李瓶儿很白那是一定的,美那就不用说了,小说里说她“生得甚是白净,细弯弯的两道眉儿”,就很明白。李瓶儿还有金莲、春梅所不具备的富。瓶儿早先被蔡太师的女婿梁中书纳为妾,梁家被祸,李瓶儿在乱中带了大量珠宝与养娘往东京投亲,辗转连人带财落在西门庆手里。可这个争议连连的女人,遥遥地不算什么白富美。因为梁夫人太妒,她在梁家没有勾到感情,不小心捞到了一笔横财嫁了个倒霉蛋花子虚。西门庆偷了李瓶儿,她却因耐不住寂寞鬼使神差地嫁了蒋竹山。好不容易嫁给了西门庆,生了官哥儿,又被潘金莲整得母子俱亡。悲剧之下,看出这个女人的缺陷,尽管具备了所有人钦羡的本钱,可她似乎不具备生存的诀窍。她对前两任丈夫表现得很决绝,但是在西门府里她表现出温和、甚至软弱的一面。李瓶儿生下官哥儿后,面对潘金莲的不断挑衅,却不能保护孩子和自己。这种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女人入了大家,不如学学王熙凤、晴雯厉害些。
李瓶儿的例子说明,只有“白”“富”“美”是远远不够的。作为一位成功的“白富美”佳人,内在的东西当然是需要的,比如镇定端庄的气质,也就是庄子说的藐姑射山神“绰约如处子”,这种自信的风致下,暗自伤怀可以,但还要优雅坚定地面对眼前的人和事,便是“宛若处子”最好的注脚。陈丹燕的《上海的金枝玉叶》一书出版以后,读者们认识到了一位真正的民国白富美郭婉莹——上海永安百货老总的千金,自幼在伦敦生长,锦衣玉食,但在“文革”时家里所有东西悉数充公、自己下放劳动时,她却永远不变地讲究与优雅。小书的推荐语写得很美:
1948年,39岁,而在此以后,她的生活充满惊涛骇浪,像一粒坚果被狠狠砸开,她的心灵和精神散发出被寻常生活紧紧包裹住的无法散发的芬芳。她的人生也从此成为审美的人生,别人看着壮美,但她历练苦难。1969年,60岁,一个人不是为了大众而吃苦,也可以保持顽强的尊严。
郭婉莹无论是做富商的千金、尊贵的少奶奶,还是被下放劳动,都一如她自己的坚持与风姿。据说,她穿着旗袍去清洗马桶,穿着皮鞋站在菜场里卖咸蛋;独自从劳改农场回家、听宣读冤屈去世的丈夫的判决书时,她平静地听着,不闹也不号啕,泪水只在心中留。晚年时,当被问起那些劳改岁月为何能好好地活下来时,她优雅地挺直背:“那些劳动,有助于我保持身材的苗条。”她在86岁的时候,与三个年轻女子外出,在一起走了几分钟,那三个女子感到,像是三个男子陪着一个迷人的美女去餐馆,而不是三个女子陪着一个老太太。这种优雅的姿态,今天的show场上大概是看不到的——所谓“大美”,才是白富美的境界。
最近很红的民国名淑严幼韵也是类似的绰约与坚强。年轻的严幼韵嫁给了外交官杨光泩,太平洋战争中,杨光泩殉职后,已有三个孩子的严大小姐,携领事馆另几位遇害人员的遗孀、子女,在小岛上顽强生存。据说,她卖掉了首饰珠宝,在花园里种菜,学会了做酱油与肥皂,学会了养鸡养鸭。唯一没有变卖的是钢琴,晓露夕阳时她会敲响琴键,像过往的每一寸时光一样。二战后她到纽约应聘联合国礼宾司招礼宾官,以流利纯正的英语、优雅大方的气质从几百人中胜出,1958年与著名的外交家顾维钧结婚。曹可凡在一次采访中问道:“严先生,你穿着高跟鞋累吗?”她嫣然一笑:“我一辈子穿高跟鞋,习惯了。”真真是白富美的沉静内敛、心若明镜。
美貌、身家,加上自信、优雅似乎够了,但有时也未必够。比如说,宋庆龄、宋美龄作为民国时的大“白富美”,大概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同为宋氏三姐妹的大姐宋霭龄,似乎要黯然许多,民国时那位“第一校花”保志宁也算不得,可孟小冬却勉强入列——这宗白富美必须禀赋的天分,便是佳人本身是否拥有自由追求真爱的心,你可以嫁得不好,但是不能困于俗谛不自由。清末王闿运说的、司马迁记司马相如偕卓文君私奔事,就是要教天下人:必要时须私奔——“使皆能自拔”,今日细细品味,是有道理的。卓文君也是美貌与财富兼有的佳人,但是她得到司马相如,似乎更见其不凡的地方。尽管文君各种身份上的不合适,新寡啦、相如不够般配啦、在一起后的生活来源啦之类的问题,可她用最简单却最智慧的方式解决了,“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梁静茹的歌名应该不止“勇气”那么简单吧。嫁给钱谦益的柳如是、遇到蔡锷将军的小凤仙,大概都算自由追求的成功“白富美”——有人说小凤仙不富,那也要看。蔡松坡虽以国为重、倾心革命,但是他早些在北京为哄袁世凯而给小凤仙造下的那些房产,折一笔相当数目的巨款,最后都给了小凤仙的。
虽然有些宣扬“女追男”的色彩,但是还是不忘提醒一句,很多失败的例子也是血淋淋的。比如“语笑嫣然、和蔼可亲”的大白富美王语嫣,一直倾心慕容复的眼光是有问题的,金庸在新修版中还暗示王语嫣最后回到发疯的慕容复身边,大概还有他自己心中女神“夏梦”无法得手的失望在作祟。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有个女主角叫白流苏,小说没有突出她的美貌,但读者一看便知道那是卓文君式的美艳人物,才能勾搭走万众瞩目的范柳原,所以白流苏当然是“白富美”,尽管是曾经很富,最后被她的嫂嫂给坑穷的;“白”嘛,因为她姓白的缘故吧。白流苏心里明白,范柳原需要的女人,喜欢对他挑逗,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的。所以白流苏若只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男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张爱玲在小说中,让范柳原自己说出“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又喜欢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这样的话,实在是遍识男女之心的。在与范柳原的爱情推手之中,白流苏先输后赢,虽然过程未免曲折,结果倒是保全了“白”富美的身段。
想到白流苏倒不是感慨的全部。记得那是四年前,我曾经参与过一出话剧,是讲张爱玲情感的。话剧剧本让张爱玲与自己笔下犹豫的白流苏形成对比,而热烈坚定地爱上了汉奸胡兰成,“张爱玲”在台上有一句话:“做遗老的父亲和出国的妈妈都没有给自己爱,有一个懂我知我给我爱的汉奸,又如何?”当时听来,总有些慨然,因为演员演得太真实,像是在戏里的民国,又像她自己的经历似的。她是一位有名的白富美,看过她在一部短片moment里的自述,是有着不凡的气质。那时听说她是老郎的知己、甚至更亲密吧,我们却未必信。不过她主演的那场话剧却是相辉堂里最成功的演出,没有之一,这更坐实了她的不凡。她有种让人钦佩的天真与自由,去选择自己的情感与生活。后来她拍过几部有分量的名人纪录片;再后来听说去美国读学位去了,渐渐就在文艺圈里消失了。不过每当想起那位桀骜不驯又犹疑柔弱的白流苏时,都会想起那部话剧里的人,想起那些蹈袭、杜撰的台词——未必是那些“白富美”们,而是那种自由的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