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景贤八点半就来到公司,乘上班之前的半个小时,他抓紧时间浏览当天的报纸,当看到海外新闻版报道利马又有恐怖分子袭击了美国驻秘鲁使馆及最近利马城市霍乱病情加重的消息,他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
这时候秘书小王走了进来。
“吉董,律师约好了,上午11点在小会议室里碰面。再有,刚刚收到于总从利马发来的传真。”
“快拿来给我看看。”吉景贤迫不及待地说道。
接过传真,只见上面写道:
吉董事长:您好。
一天又快过去了,我在回顾、思考。对康,我们绝不能再存有丝毫的幻想。实际上省城会议已经决裂了,而我们仍然希望他悔改,他表面上装成服从,实际上是愈走愈远了。当我们准备采取措施,撤其职务,他得知消息,知道利害,立即策划到省里活动,达到可以暂保职务的目的后,更滥用职权,以十倍的疯狂加快向我们下手。
吉景贤扶了扶眼镜,几乎难以相信于成龙在文中描述的最近公司人员受到的种种遭遇。他深深地意识到他梦里常见到的那只怪兽,如今真的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他定了定神,继续读下去。
康文彬不择手段地搞所有阴谋活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控制公司,牟取利益。这个“利”不是一般的请客吃饭送礼的小钱,而是要吞掉我们在秘鲁的所有资产,并且是早有预谋。从法律上讲,秘鲁金富与香港金富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所谓“子公司”那只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他强行撤掉刘进益的职务,我们就是反对、抵制,但在法律上已经生效。而合资公司又是秘鲁金富与维拉合作的,与香港金富同样没有关系。因为我们自认为“子公司”的秘鲁金富公司,法人代表是陈福旺,董事会成员基本上是邓氏家族,从这点上说,金富秘鲁公司我们已经完全失控,刘进益、周启荣他们并不是老板,用康文彬的话说,“充其量也只是一个高级打工仔”而已。只要陈福旺、康文彬、维拉他们重新联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们在秘鲁的所有资产瓜分掉,后果是多么的可怕啊!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律师仗”中,我深深地体会到搞合资企业,法律文件是第一重要的,绝对不可以空谈什么友好合作。康以前曾得意洋洋地对别人说,“阿爷”不重视法律,我就是要钻法律的空子,才能取利。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其实秘鲁项目的许多法律文件早已签好并被康控制了,但他始终不向董事会报告,并一再推托,制造假象,蒙骗我们。而项目的所有文件中,最重要的文件只有一份,那就是八艘渔船的产权文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资产拥有者。这样一份重要文件,康当时为了迷惑我们,只是简单含糊地报告说:“以香港金富公司的三位当地雇员的名字,注册登记了八家巴拿马公司。”他不敢用自己的名字,这样才能骗过我们,但只要这三个人的空白股权证书和空白股份转让书掌握在他手里,所有的产权都是他的,这和秘鲁金富的手法是一样的。我们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文件抢到手里,才能有效地制止康文彬丧心病狂的巧取豪夺。
吉董事长,问题的严重性,促使我们必须下决心尽快、彻底、毫不犹豫地解决康文彬的问题,只有撤掉他的总裁职务,剥去他这个精致外衣,才能有效地阻止他利用金富公司的人力、物力、财力干他自己的私人生意,策划吞噬国有资产。他如今可真是阔老板,住高级饭店,饮宴酬酢,挥霍享受,终无虚日。为自己牟利不算,又网罗了一批政府官员和黑社会分子,只要康文彬在职一天,这些人就会跟着捣乱一天。陈福旺曾经跟维拉的儿子赛萨尔说,康文彬后台硬得很,倒不了,我们对他没有办法。因此,只有坚决撤掉康的职务,他们才会感到没有希望,这里才可能安静下来。希望领导能够听取我们的肺腑之言,采取断然措施,立即撤掉其总裁职务,这也是我国驻秘鲁使馆大使先生的意见,只有这样,使馆方面才好出面,配合我们做好工作。
有何指示请速示下。
职于成龙
这份传真吉景贤连续看了两遍,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颇有一种日上三竿,大梦方觉的感觉,那种随之而来的震撼与冲击,使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平静下来。他抓起电话,拨通了利马,很快传来于成龙的声音。
“小于吗?我是吉景贤,你的传真我看到了。你告诉我,你说的那些有关渔船的重要文件,现在放在哪里?是在公司或是在康的手中?”
“董事长,我刚才已经同香港金富公司的财务部经理高进通了电话,他告诉我,有关船的一切文件,确实都放在财务部的保险箱里,我要他将保管的文件转送向裕,看来他很为难,可咱们又不能真的出招去抢啊,这事还真的有些棘手呢。这东西不拿回来,觉都难以睡稳。”
吉景贤听后,心里大有同感,嘴里说道:“这事我来办好了。”又叮嘱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吉景贤将于成龙的传真件和以自己的名义发出的让康文彬返回香港的函以及康文彬见函后给自己发来的传真三份资料放在一起,又在首页上写道:各总,香港金富与秘鲁金富公司事,我们与康文彬的斗争已经公开化,看来还要继续斗下去,现将最近往来的重要文件送上,请阅并提意见。
他把王秘书叫来,吩咐道:“将这些材料复印五份,交各位老总;立即通知万厅长的秘书,叫他到传真机边上,你把这些材料传给他;立即到公关部,给我订一张下午回省里的机票,把明后两天的日程安排往后推,我要一两天之后才回来。”话说得又快又急,王秘书从未见过一向持重、镇定的董事长今天处理事情这样火急,心里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也不敢多说,在速记簿上记下后转身就走,却被吉景贤叫住:“回来,律师一到即刻通知我,我要马上与他们开会。”
上午十一点,在集团小会议室里,吉景贤、秘书小王与香港米坚时律师行的卞大律师及秘书孙小姐开会。
“卞大状,今日请你们来,本来主要是请教我和康文彬先生之间的来往函件可能牵涉到的法律问题。现在还有一件更为紧迫的事情,我们希望你们立即着手就办。”说完,递上一份清单,说道,“这是以我的名义委托贵行向康先生查询文件的清单。”
卞大状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委托米坚时律师行向香港金富发展有限公司查询文件的清单,共有七份。
(1)香港金富发展有限公司的章程、股份比例、股权持有人的文件证明书;
(2)香港金富发展有限公司拥有的八条渔船注册八家巴拿马公司的注册证书、股份持有人及股份转让书;
(3)秘鲁金富渔业公司的章程、股份持有人及股份转让书;
(4)在秘鲁成立的八家船公司章程、股份持有人、股份转让书及租赁合同文件;
(5)秘鲁金富与维拉集团的合资公司章程,秘方股份持有人及股份转让证书;
……
署名是吉景贤。卞大律师表示将尽快开展工作,向康文彬查询、索取这些文件,并会将进展情况随时向吉景贤通报。
开完会,吉景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想松口气,贾存芳从拐角处踅摸着进来,表情严肃地说:“吉董,出大事了。”
“是啊,秘鲁那边,”吉景贤沮丧地摇了摇头,“形势危急啊。”
“秘鲁?”贾存芳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小王没把资料给你送去?”
“送了送了,我稍稍看了一下,不是很仔细。我来,是要向您报告一件刚刚发生不久的大事。”
见贾存芳一脸严肃,吉景贤倒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说这节骨眼儿,千万不要再有什么大事发生。
“怎么啦?快说说看。”吉景贤焦急地问道。
“是这样,就在刚才,我在我们男洗手间里,最后一格的抽水马桶上,发现了一本黄色书刊,里边的内容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您想,这种下流杂志大白天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们这样的中资公司,即使是在厕所,那问题依然非常严重,究竟是我们的干部还是当地员工所为,我看这个问题要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必须好好查查。董事长,您看呢?”
吉景贤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听着,慢慢地就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缸,引杯及唇,喝了小半口,放下杯,又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见未开启,随手抓过剪刀,又忽然宕在半空中,似乎不知从何下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嗯,居然有这等事?”吉景贤的语气好像放松许多,至少没有贾存芳所希望的那样风云变色。
“我想了一下,此事还是要抓紧办。”一到了自以为关键的时刻,贾存芳就不自觉地开始半眯着眼说话,“第一,通知内派干部,年底到了,过年前,要进行宿舍卫生大检查,我想定在后天星期五,借检查卫生的机会,暗地里查一查谁的宿舍里有这样的杂志,这叫明访暗查,就算查不到,神不知鬼不觉的,也不至于在群众中造成太大的不良影响。”贾存芳有些得意地说道。
“嗯,那第二呢?”吉景贤耐着性子问道。
“第二,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在会上教育我们的干部,在香港这个花花世界,一定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最好能够抓住那个乱丢黄色书刊的人,要严肃处理。”
“那,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干的呢?是当地员工,你怎么办?”
“那就奉劝他们,这种东西严禁带到公司,这里是办公场所,不是看、看那种杂志的地方。”贾存芳的眼睛愈发眯得厉害。
“怎么奉劝?首先得把这个乱丢杂志的人找到吧,怎么找?”
“这,这正是我想要请示您的。”
吉景贤看了看贾存芳,见对方一本正经地等候自己发话,不免觉得一阵烦闷,又不能表露出来,顿了一顿,方沙哑着声音道:“这事你斟酌着办吧,下午我得回省里出趟差。”
“噢,临时决定的?”贾存芳欲问又止。
“秘鲁的事,十万火急,真正火烧屁股啦!”吉景贤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终于忍不住将一肚子的焦虑与不满宣泄了出来。
下午六点四十分,吉景贤回到省城自己的家里。一进门,不等喝口水,立即打电话到省水产厅万世铨家里,得知万厅长已经同程铭森副省长约好,晚上八点到程副省长办公室,具体汇报金富公司的情况。
一月份,正是省城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当吉景贤、万世铨两位领导一齐步入程副省长办公室的时候,程铭森早已等候多时,一见面,顾不得寒暄,只听他开口说道:“上午接到万厅长转来的材料,我今天就一刻也无法消停,康文彬真是胆大包天,竟会干出这等事来,让我又气愤又着急,你们二位是第一线的具体领导者,有什么灵丹妙药不妨直说。”
“程副省长,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我原想再怎么分歧,再怎么闹意见,甚至再怎么争吵,也应当在一个程度下进行,大家都是同事嘛。但康文彬所使用的手段,是卑鄙、下流、流氓加特务的手段,目的更是意图侵吞中方的全部资产。其所作所为,人能容天也不容,我们已被逼到绝路,无处可走了。只有坚决彻底地撤掉他总裁的职务,才能阻止他的图谋,解决了他,其他小泥鳅谅也翻不起大浪。”吉景贤首先说道。
“我完全同意。”万世铨随声附和。
“上次你们建议撤康的职,我担心把他推向绝境,他可能会进行捣乱和破坏,成为更大的阻力,也担心他走后,秘鲁那边的关系我们一时接不上,影响项目的进展。这次下决心撤他的职,我也同意,但上面的问题,主要是后一个问题,也不能忽视。老吉,你倒说说看。”
“程副省长,这个问题我们以前口头上已经跟您汇报过,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们合作,难道真的是走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那也把他的作用夸大了。现在我们了解到,经过长期策划,康文彬已基本具备了侵吞我方资产的法律条件:一是金富秘鲁公司的股份空白转让书掌握在他的手中,公司股东大会授予他全权处理八条渔船的权力,陈福旺虽然签了否定此份授权书的律师信,但难保不会再被康文彬拉过去;二是八艘渔船在巴拿马注册的八家船公司的股东虽然用的是香港公司三位当地雇员的名字,但股东代表是康文彬;三是八艘渔船在秘鲁成立的八家渔业公司,其法人代表周启荣已经在空白股份转让书上签字,虽然尚未在股权证书上签字,但康文彬必然使出一切手段逼迫周启荣或离开秘鲁,或刑事入狱,以造成持股人缺席的事实,从法律上将这八家渔业公司的股份转到与中方完全无关、为其控制的金富(秘鲁)公司名下,进而全部侵吞,这就是康文彬不择手段陷害周启荣的动机。康文彬的这个企图,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还有什么问题比撤他的职更加紧迫吗?”吉景贤的话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撤是肯定的,如何撤?”程铭森问道。
“是啊,金富公司是一家合资企业,康文彬占30%,又是公司总裁,虽然我们两家加起来股份过半,但也要召开董事会进行罢免,可眼下董事会又如何开得起来呢?”万世铨道。
“我现在正在委托律师向康文彬索要有关公司财产的重要文件,之前我已经以董事长的名义请他回来,但他置若罔闻,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反过来还准备跟我打律师仗。我考虑很久,姑且不论现在撤得了撤不了他的职务,就是撤了,他还是股东,还留有30%的尾巴,长远上看,也不是办法。我想,要根本解决问题,只有申请香港金富公司清盘,清盘后,向裕和银行是主要债权者,或许对我们还更有利。当然这仅仅是个想法,还未与专业会计师讨论,行不行得通还不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铭森、万世铨一时都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万世铨说道:“清盘是件大事,要慎重。这个问题想来也不是我们今晚三个人能定下来的,首先还是要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看看对我方有什么不利的影响。当务之急,我想还是想想办法,把康文彬劝回来,问题在香港或内地解决总是好办一点。程副省长,我有一个提议,就不知道合不合适。”
“万厅长,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有顾虑,快说吧。”
“程副省长,您能不能运用一下您的影响力,给康文彬打一个电话,”万世铨小心翼翼地说,“或许您的话他还听些,您去电话,给他一个台阶下,请他回来,万事可以商量嘛。”
程铭森深知康文彬是自己推荐的,自己若在此时不明确表示态度,日后对景时难免会留有把柄,因而说道:“什么影响力,他真要听我的话,又何至于此呢?”话才说完,又觉得不太妥当,赶紧补充道,“此人如此作恶,佛都有火,天都帮不了他。你这个提议我看可以,举手之劳又能有所作用,何乐而不为呢?”
吉景贤感激地望了万厅长一眼,实际上,他今晚来,有很大一个目的就是希望程副省长出面干预,但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看到万厅长帮他达到目的,他当然十分感激。
“程副省长,这些事原是金富公司的事情,要劳动省长您,我这个董事长实在是白当了。对方的联络电话我让他们去查一下,马上跟您汇报。”
“感谢什么?真是越说越离谱。不过情况若没有好转,你们两人起码一人要立即赶到秘鲁。一切从保护国家财产出发,该怎样就怎样。老吉老万,我希望下一回你们能够真正当一回灶王君——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吧,就这样吧。”程铭森站起来说道。
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从电梯里出来,吉景贤忍不住对万世铨说道:“万厅长,刚才程副省长让我们当灶王君的话,是在批评我们呢。我们到这儿既无好事可言,回去了也未必就能保得了平安。实际上,康文彬这个人怎么样,省长他应当清楚过我们。”
万世铨不停地搓着手,答非所问地道:“这该死的天气,愈来愈冷了。”
两个人分别上车,汽车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