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武威五坝山汉墓出土了一件简牍,依据简牍内容,名为“冥间过所”。
“过所”,是汉代官府的通行证。“冥间过所”,就是“冥间通行证”,意思让灵魂顺畅地升天。
“冥间过所”简牍,长不足一尺,宽两寸多,两面写了一百多个字,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墓主田升宁,临终遗言将财产分给孙子。他的妻子分完遗产后,邀乡亲们对天盟誓,完成亡者遗愿,写入木牍,取名黄泉过所,请鬼神不要留难。此时,习俗讲究死者“身世清白,财产清楚”,黄泉路上鬼神才会放行,否则死后难安。
这里面牵涉人死后灵魂不灭的问题。汉代普遍认为“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盛行灵魂不灭,以及祖先崇拜和儒家孝道思想。
云南纳西族有一习俗,每家都悬挂着一个存放家庭成员灵魂的竹篓,姑娘出嫁到婆家,要进行灵魂从娘家转接入婆家的巫术仪式,只有这样才表示新人到了婆家,在当地的观念里该仪式甚至比转户口还重要。当有人去世时,则要为其举行招魂仪式,这时招魂的目的不再是让灵魂返回肉体,而是指引灵魂返回祖先居住的地方,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叶落归根。为此,纳西族的巫师,专门绘有“神路图”,上面写着本族迁徙路上经过的地名,这些地名往往多达一两百个,招魂时巫师要面朝死者的灵柩,倒退着一边走一边按顺序依次高声念出。
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的季札,被南怀瑾称为“周末第一文化大使”,季札在其儿子葬礼上感伤地说道:“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
灵魂没有消散,亡者方可得以精神意义上的复活。
所以,当一个人死亡后,亲人们首先要做的是为其招魂。《周礼》《仪礼·士丧礼》和《淮南子》记述了招魂的情况,目的在于把离去的魂唤回到肉体内,死亡的肉体与灵魂二次重合后,将开始不同以往的生命历程。
武威东汉墓曾出土有引魂升天的铭旌,因年代久远已呈棕黄色,被称之为“彩绘墨书铭旌”,出殡时孝子举的旌幡,入葬时覆盖在墓主人的棺盖之上。铭旌左上角绘有月亮和蟾蜍,右上角绘太阳和三足乌,正中篆书墓主人籍贯、姓名。
西汉《淮南子·精神篇》中说“日中有踆乌”,即为三足乌,又称为阳乌或金乌,被认为是日之精魂。
东汉王充《论衡·说日》:“日中有三足乌。”
被称为东汉奇书的《洞冥记》,则说三足乌是羲和役使的日驭。此说似乎和唐代诗人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同样神奇突兀,紧接着“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马驰乌飞,拉着日出还是日落?也由此可知,所说都是太阳神鸟,其中渗透了灵魂归天、升天成仙等图腾崇拜意识和信仰习俗。
多年前,我曾在南阳汉画砖馆看到过太阳中刻有一鸟图案的汉画砖。
王充在《论衡·说日》中还说,“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审日不能见乌之形,通而能见其足有三乎?此已非实”。
西汉马王堆汉墓帛画的左上部绘有立一金乌的太阳,右上部绘一女子飞翔仰身擎托着弯月,弯月拱围着蟾蜍和玉兔。
早在殷商时期青铜器上已有蟾蜍纹,蟾蜍一直被认为是神物,有辟邪功能。
传说后羿在西王母娘娘处得到长生不死的仙丹,但是后羿的妻子嫦娥却偷吃了仙丹,抱一玉兔飞到月亮上变为蟾蜍,成为月之精灵。只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变成了蟾蜍,也就是癞蛤蟆,让人想不通。记得我少年时代学画画,喜欢临摹的就是嫦娥奔月,我擅作主张给嫦娥的额头加了一点红痣,衣裙飘飘就上天了。要知道嫦娥上天变成蟾蜍了,我就是给她衣裙上坠个大铁疙瘩也不能让她飞上天去。
偌大的一个月亮,空空荡荡的光有女人怎么能行?找个因学仙术违反道规的河西男人吴刚,罚他去月亮上砍桂树。
写到这儿有点不放心,查《酉阳杂俎·天咫》:“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果不其然,是山西西河吴刚,不是甘肃河西吴刚。反正错已经错了,一字之错不改了,权且让吴刚继续前后鼻音不分说一口武威话吧。更何况,谁又能保证吴刚不会为逃避汉以后内地战乱,移民安定富庶的河西呢。
那年去甘谷大象山,路遇一出殡队伍,旌幡开道,吹吹打打前往墓地。来不及看见随风飘荡的旌幡上绘着什么,车已经开远了。
等爬上始凿于北魏,盛唐时竣工的大象山,拜谒了高二十多米,斜披袈裟,唇蓄蝌蚪状短须,结跏趺坐于莲座之上的大佛。
感觉大象山大佛似乎是把身体里多余的石头搬了出来,天空多了云朵,其中一朵,用来包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准备下山之际,听见山下传来鞭炮声。望去,山下出殡的队伍已经聚集在墓地开始下葬了。
大象山大佛佑护生者平安,佑护死者升天。
写到这儿,想想两千年前的风吹着写有“姑藏东乡……”——彩绘墨书铭旌,鞭炮响起,灵魂归天——那时候还没有发明火药,不论响不响鞭炮,有“冥间通行证”,灵魂归天是活着的人所祈盼和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