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小七
然后你听见那个陌生的男人说,喝了这杯酒,你就会忘记所有的痛苦。你会忘记一切。来,喝掉它。
她是从那个陌生女孩的手里抢来这条鲤鱼的。当时她从河边经过,看到一个女孩正抱着一条鲜活的鲤鱼蹲在草地上和它嬉戏。“那鱼真漂亮。”她想。鲤鱼在女孩的怀里活蹦乱跳,身上的鳞片发出耀眼的光芒。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那条鲤鱼的占有欲望突然变得很是强烈。她那么渴望能够得到它,好像它是她的生命。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走到女孩跟前。女孩抬头看她,她看到女孩瞳孔里的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大太阳。她指着女孩怀里的鱼,说:“把它给我。”女孩站起来,看着她:“你有病吧?”于是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和这个女孩废话了,她伸手去抢女孩怀里的鱼。女孩就尖叫起来:“你干什么,你这个神经病你干什么……”她不理女孩,目光专注于那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她抓住了鱼的尾巴,然后拼命地向自己怀里拉扯着。女孩再次尖叫起来:“放开,放开,你弄疼它了!”
她不顾女孩的胡闹,面无表情地继续拉扯。女孩怔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又拉扯了几回,终于把鲤鱼从女孩的手中抢了过来。她扭头就走。女孩追赶她,企图夺回自己的鲤鱼,可是不久便放弃了,一个人蹲在河边抱着头哭起来。
她低下头轻轻地抚摸怀里的鱼,微笑着说:“你真漂亮。”可是鲤鱼好像并不喜欢她,一直在她的怀里拼命挣扎,企图逃走。她想,它的力气可真大。
在鲤鱼第四次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并摔在地上之后,她第四次抓住了它。她怜惜地抚摸它,说:“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乖乖的,我又不会伤害你。”
鲤鱼依然在奋力挣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拎起鱼尾巴朝地上狠狠地摔了三下,然后它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把它带回了家里。本来她是想把它养起来的,可她刚把它放进鱼缸里没一会儿,它就醒了过来,开始在水里翻江倒海。她靠着门框安静地看它折腾,最后竟然用身体击碎了厚厚的鱼缸。玻璃的细小碎片顺着水流砸在地板上,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它继续挣扎,尾巴拍打着地板,水花四溅。碎玻璃割伤了它美丽的身体,可它依然不知疲倦地扭动着。面对着一地的碎玻璃,她终于发火了。她走到它跟前,蹲下来注视它。它张大了口拼命呼吸,眼睛变成了红色,愤怒地与她对视,毫不畏怯。她说:“这是你自己找死的,别怪我。”然后她拎起它的尾巴走进了厨房。
她把它放到切菜板上,它滑腻的身体不停地扭动着不肯屈服。她一只手摁住它,另一只手拿出菜刀,用刀的侧面用力击打它的头部。它的头可真坚硬,像是块石头。一下,两下……她记得自己一共拍了十好几下才打晕它。
她拿开菜刀,看到血从它的眼睛、鳃和口里渗出来。接着,她拿出水果刀开始为它开肠破肚。当她“刺啦”一声划开它雪白的肚皮时,它又在她手里挣扎了一下,然后便不再动弹。
她把手伸到那划开的缝隙里去,拉开了它的肚皮。她闻到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气泡、内脏和其他的杂物随着血液一起流了出来,染红了切菜板和她的双手。她突然很想呕吐。
她把鱼放进水池,洗干净了它和自己的手,然后捞它上来,开始除鱼鳞。她左手扶住它的身体,右手握着刀逆鳞而上。刀锋和五彩的鳞片摩擦,发出“刷刷”的声音。刀子在它的身上反复来回,脱落的鳞片散布在切菜板上,光鲜明亮。她小心翼翼地除完了所有的鳞片,然后把它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放到水中仔细地清洗伤口里的血液和秽物。它早已失去了生命,瞪着眼睛的雪白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死不瞑目。”她骂了一句,然后用筷子剜出了两颗鱼眼又拿刀切去了它的鳍和尾巴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她在蒸锅里接了一些水,拧开煤气灶,把锅放上。她又看了一眼它的身体,然后丢进锅里,盖上了锅盖。三十分钟以后,一道美味的清蒸鱼已经做好。她把它从锅里端出来,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肉放在嘴里尝了尝。嗯,再稍加作料就可以吃了。
她醒来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抽烟。他问她:“你醒了?”
她说:“你给我喝了什么?你这个浑蛋!”
“一杯酒而已,”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醉了。”
“浑蛋!”她又骂了一遍。
“是你让我帮你忘记痛苦的,不是吗?你现在还感觉痛苦吗?”
“畜生!”她狠狠地骂道。
临走的时候,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骗子,我要去告你!”
她走在大街上,头仍有些胀痛。
她在公安局门口犹豫了几分钟才走进去。
她说:“请问……”
“有什么事吗?”值班的警察抬起头。
她低下头,怯生生地说:“我想报案……”
然后她听见值班的警察惊叫了起来:“啊,就是你!你是来自首的吧?”
“自首?”她疑惑地看着他。
“没错,就是你。”
然后她就被两个警察反剪了起来。
她抬起头问:“怎么回事?”
“自己办的事自己清楚,还用问我?”
她不明白。
警察拿出一张通缉令给她看。她发现照片里的人和她长得真像。她往下看,还有一名男尸的照片。男人的脸和全身都浮肿得难以辨认,并且手和脚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
她禁不住想呕吐。她说:“那不是我。”
“那就是你。”
她说:“我没杀人。”
“跟法官说去。”
然后她就被关了起来。她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她觉得现在这些警察真可笑,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冤枉人。她很不服气,面对警察的一次次逼供,态度十分强硬。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我、没、杀、人。
可是警察不相信她,还说他们有能证明她犯罪的证据。他们一次次无功而返,可是第二天又过来问相同的问题列举相同的罪证。每次她都很茫然,像听故事一样听完警察讲述他们所认为的她的犯案过程。这些警察真的很执着,每天至少要来两次。她觉得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就好像是让那个被害者翻来覆去地死了一次又一次。她想,就算他们不烦,死者都烦了。
晚上的时候,她睡不着,就一个人反复地看那张通缉令和几页警方掌握的她的犯罪证明。
白天的时候她不再与警察争执,不再态度坚决地大叫“我没杀人”,只是低着头看手里的通缉令。
后来,她开始试着将自己假设成凶手,想象着自己是如何杀死了被害者,又是如何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脚……她觉得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试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假设和想象,那杀人的过程在她脑子里越来越趋于完美,越来越趋于真实。再后来,连她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自己杀死那个男人的过程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杀过人。
警察还是每天过来询问她相同的问题,她再也受不了他们的折磨了,开始随意地编造供词以满足警察的需要。她渐渐相信了自己就是那个杀人凶手,虽然她对此没有任何记忆,虽然她认为任何记忆都是不可能完全消失掉的。
她终于招供了,于是警察把她送上了法庭。
法庭上,那个戴着大眼镜的法官又把她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杀人过程讲了一遍,然后竟还让她自己再讲一次。
她觉得这真是无聊透顶了,杀个人怎么这么麻烦。她想她以后可不去杀人,太麻烦了。随即她又想,自己好像不会有以后了。她笑了笑,最后讲了一次那在她的脑子里已经想象过无数遍了的杀人过程。你和那个陌生的女孩争夺了近半个小时,终于从她手里抢过来了这个男人。可是男人似乎并不情愿跟你走,他不停地想挣脱你,并且成功了四次。当他将要第五次挣脱的时候,你终于无可奈何地抓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把他的头撞向地面。你撞了三次他才停止挣扎,倒在地上不动了。你拖着他回到家里,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到厨房里找吃的。男人醒来后依然没有放弃从你手中逃走的念头。他奋力从床上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遗憾的是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没跑两步就一头撞在了你心爱的鱼缸上。水冲刷着碎玻璃流了一地,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皮肤不断地被碎玻璃碴划破,伤口血流不止。你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走到他跟前,看着他。他的双眼通红,愤怒地与你对视。
“这是你自己找死的,别怪我。”说完,你抓着他的一条腿把他拖进了厨房。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你只好一只手摁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起菜刀,用刀的侧面狠狠地击打他的后脑。一下,两下……你一共拍了十几下才使他安静下来。他像一只玩累之后睡着的小兽一样倒在你怀里,乌黑的头发渗出鲜红的血。
你又拿出了一把水果刀。“噗”的一声,水果刀已经被你干脆利落地送进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随之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便永远地安静了。你抓住留在他体外的刀柄,缓慢地向下拉。伴随着“刺啦”的声音,血液带着肠子和其他的秽物一起涌了出来。你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突然很想呕吐。你把手伸到他的体内,掏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然后把一个空壳搬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后,水很快就填满了他的肚子。你用刷子将他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之后又把他搬出了水池,放在切菜板上。你透过他肚皮上裂开的大缝子看到他身体里什么都没有了。你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躲到他的肚子里去,谁也找不到你。
阳光下,你看到他全身闪着金光的体毛和头发。你皱了皱眉,觉得这些东西和他干净的身体很不相配。你拿起刀,要为他除去身上所有的毛发。你把刀贴在他的皮肤上,刀锋逆着毛发生长的方向缓缓向上移动。你做得很小心,可还是割伤了他多处的皮肤。你只好再次把他搬进了水池,细心地清洗伤口。你看到他泡在水里的眼睛瞪得很圆,好像随时会暴出来一样。
“死不瞑目。”你骂了一句,然后拿起筷子剜去了他的双眼。他的眉下立刻便血如泉涌,你只好把自己的两根手指插进去仔细地清洗了一遍。你把指头拿出来,它们就变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丑陋的黑洞。你又拿起菜刀剁掉了他的双手和双脚(因为你觉得它们长得可真够丑的),连同眼球一起丢进了垃圾桶。你再次把他从水里拖了出来,放在切菜板上。你在蒸锅里接了一些水,拧开煤气灶,把锅放上。你将他的胳膊和腿塞进那裂开口子的大肚子里去,然后把他的身体挤压成一个类似于球体的形状放进蒸锅里。
在盖上锅盖的一瞬间,你突然觉得他蜷缩在锅里的姿态像是一个等待出生的胎儿。
三十分钟以后,你就闻到了从锅里飘出来的肉香。
你打开锅盖,一阵白雾迅速散去。你惊奇地发现他居然还保持着入锅时的姿势未变,只是皮肤已经剧烈地膨胀起来,几乎都快要把锅给撑破。你把他从锅里搬出来,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肉放在嘴里尝了尝。嗯,再稍加作料就可以吃了。
法官微笑着,对她的供词很满意,终于宣布: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在即将要被枪决的时候,她突然忘记了那听了无数遍假设了无数遍梦了无数遍的杀人过程。她迫不及待地回头,希望身后的警察可以再跟她讲一次自己杀人的过程。
她看着他,问:“你能……”
子弹高速旋转着尖叫着钻进了她的头颅。
她的身体向后倒去,年轻警察慌张的脸庞缓慢地向下掉,直至完全消失。
万里晴空在她的视野里一滑而过,定格在干净的视网膜上。
你再次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
你看着他,说,你可以让我忘记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