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聪
这个早晨宁静得有点过分,朝阳升起,和煦的暖光映入窗内,我醒来,起床,穿上那双软绵绵的卡通拖鞋走到阳台,打开窗户,胳膊支撑着身体把头探出窗外,深吸一口美好纯净的空气。手机响了一下,我立即打开,是艾琳给我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速来临漳。我疑惑不解,给艾琳打过去:“什么事,还挺急?”“我爸没了。”艾琳的声音很小。那边肯定有许多人,乱糟糟的。
昨天是周五,下午,班主任传校长令,说明天上午九点要开家长会。放学后艾琳没有来得及跟我告别,就奔了汽车站。这段时间,艾琳爸爸的精神病基本好了,尽管仍然不爱说话,尤其羞于见人。
艾琳说:“爸,明天上午九点学校要开家长会。”
“什么?”艾琳的爸爸怔了。
“明天上午九点学校要开家长会。”艾琳又说了一遍。“是不是你不学好,捅什么娄子了?”
艾琳解释道:“不是,所有家长都参加。”
“是跟家长要钱吧?”
“不是。可能临近高考,学校要家长协助给学生加压吧。”艾琳顿了顿,又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会去的。准是要钱……”艾琳的爸爸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囔不止。艾琳没当回事。
睡觉前,艾琳特意把闹钟时间定在了六点。早晨,手机的闹铃声响起。艾琳打个哈欠,穿着睡衣去叫爸爸,发现爸爸的卧室门开着,街门也开着。艾琳想,爸爸肯定去邯郸了。艾琳把街门插好,往自己的卧室走,冷不丁被客厅角落里那口古钟的“”声吓了一跳。那口古钟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妈妈说捡来的东西放家里不吉利,曾试图扔掉,爸爸坚决不让,还每天把这口钟擦拭干净。钟声响着响着,停了,秒针也停止了跑动。艾琳没当回事。
艾琳刚走进卧室,就听到了敲门声。敲门人是一位拖挂车司机。司机说大约四点多钟,当时路上没人,车速很快,艾琳爸爸突然从一个胡同里跑出来,紧急制动后车滑出将近十几米才停下,司机下车跑回来一看,人已经没救了。天亮后才有人认出是谁,并告诉司机死者的住址。
我和艾琳一起来到医院。管理员打开太平间门,房间中央放着一个透明恒温棺,艾琳的爸爸浑身是血躺在里面,嘴巴张着,像要说话。
在太平间,艾琳没有说话。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没说一句话。在十字路口,我说我去找熟人,艾琳还是不说话。
艾琳回到家,从爸爸房间里拿出一瓶安眠药,一口气吞下十多片,很苦,她灌了几口水才将药片咽下去。就着凉白开,又吞下几片,这些应该够了吧?她想。
我从县交警中队事故科回来,看见艾琳在睡,随之发现了床边那个安眠药瓶。我把艾琳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为她洗胃后说:“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还说:“幸亏送医院及时。”如果不及时呢?原来,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简单,就像一只钟表,突然就寂然无声了。
我买了些苹果,坐在艾琳的病床边削皮。艾琳突然说了一句话,吓得我抖了一下,刀子在手上割了个口子。“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她愤怒地问我。见我手上的伤口在滴血,有几滴滴到了床单上,她的愤怒消减了些,语气仍旧冷冰冰的:“你的手没事吧?”我说:“没事,划破点皮。”艾琳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洁白的手绢包在我手上,手绢立即生长出一个花骨朵,迅速绽放成血红的鲜花。我安慰艾琳:“既然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就得艰难地活下去。”艾琳不说话,望着窗外,远方有几片白云。她肯定想起了妈妈,那个谜一样失踪了的女人。
我帮艾琳在郊外给她爸爸买了一小块墓地,还刻了块碑。天气阴潮,多云无光。我们朝她爸爸的石碑鞠了三个躬。之后我觉得艾琳会大哭一场,可她始终平静。一阵风吹来,艾琳哆嗦了几下。我问她:“冷不?”她苦笑一下:“我没有家了。”
距离墓地百多米的地方是一个人工湖,我和艾琳坐在湖边亭子里的长椅上。她的头发本来很柔顺,被潮气打湿以后散乱地耷拉在脸周围,更加衬托出她的清秀。艾琳说:“以前我争分夺秒刻苦学习,其实并不是想考大学,只是想增长点生存的本领,以便走上社会后饿不死。那不是没钱吗?爸爸捡破烂捡不回几个钱,他还要吃药治病,上大学,对这样家境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奢望。现在有了赔偿费,我可以上大学了,可惜,这是爸爸的卖命钱,呜呜……”艾琳终于哭了。
去年暑假,有天中午我正在午睡,突然接到艾琳的电话。“我在安阳,昨天到的,想找妈妈没找到,钱包被偷,回不去了。”“不要怕,我这就动身,你把旅馆的名字告诉我。”我拿了个包,飞快出门。
到安阳已是傍晚,车站人不多,站外却很热闹,到处是黑出租车。广场上布满随地乱扔的垃圾,甚至有香蕉皮,却没有人因此而摔倒,这是个奇特的现象。没有垃圾的地方躺满了人,大多是民工,他们在等车,并且在睡觉。
我对出租车司机说了我要去的旅馆,司机说:“在城东。”走了一会儿,车停了。“又堵车了,真点儿背。”司机抱怨道。我从窗户探出脑袋,看了看身边的车,里面的人也在观望,却并不焦急。有人说前面出车祸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开流。我不想等下去了。我在这个城市,那地方也在这个城市,并且就在附近,肯定了这点,我付钱下了车。我刚下车,堵车就结束了。那位司机开车离开的时候幸灾乐祸地看了看我。我看着车屁股后面的黑烟发了会儿呆。
我在街上走着。走啊走,走啊走,周围是飞速后退或前进的人流、车流,我想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一个飞速运动的事物。从火车上下来到现在,已经接近一个小时,我仍然没找到艾琳所在的旅馆。注意力高度集中需要动力,我的动力来自要去的旅馆,因为旅馆里有艾琳。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累得快走不动了。还是打不通艾琳的手机,没信号,其实是因为我和艾琳的手机都不在服务区,我不清楚罢了。
附近有个站牌,我没看站牌,因为站牌上没有答案。站牌旁边有个漂亮的小亭子,五个座位,已经坐满了人。我旁边那个女孩子拿着手机在发短信,连头也不转一下。她一身休闲的打扮,看起来像是逛街累了,这情形跟我倒有点相像。她看了看我,见我看着她,便转过了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看我,见我仍在看她,就露出一副鄙夷的眼神:“看什么看?”我问她我要去的那个旅馆在哪里。她那么冷漠,我本以为不会回答我,她却很有耐心地告诉我:“你应该去问别人。”我只好去问别人。别人都说不知道。我感到一阵痛苦,来自体内的。
附近有个商店,我朝里面张望,老板盯我一眼,见我不进去,就露出轻蔑的神情。门口那位漂亮的女服务员特程序化,笑容可掬地说:“欢迎光临。”我是喜欢听这句话的,假如我要去的另一个地方有个服务员说这话,这个世界就完美了。可惜这家商店不具备那个条件,其余几家同样不具备。
我问一位抱孩子的少妇,她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大概五公里就有。”路线很简单,我急忙折回身朝来时的路上走。我越走越慢,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想起了包,很自然地想到包里有钱,有钱就可以坐出租车,应该立即叫出租车。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快!快!”出租车在我的催促中疾驰起来。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女人,服务态度比之前那位司机好很多。我对她说了我要去的地方,她说:“就在前面。”我知道另一个地方就在前面,就在我曾经路过的地方,火车站外面。我问司机怎么还不到,司机说:“到了。”我付钱的时候她说八块,我给了她十块。“不用找了。”我说。两块钱虽然没我的命值钱,至少作为感谢,会让被感谢的人高兴一点,或许,她会因此懂得帮助别人。
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建筑物,建筑物里面有个小门,在小门不显眼的位置写着:公共厕所。我非常兴奋,不仅因为找到了厕所,还因为厕所旁边,赫然写着艾琳所在的那家旅馆的名字。艾琳站在旅馆门外的台阶上,看见我,乐得直蹦高。很奇怪刚才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同时有点气愤,那个黑出租车司机因为挣黑心钱差点让我送命。我顾不上接艾琳的话茬,直接蹿进了厕所。现在爽了!就好像找回了生命,让我有成就感。
艾琳讲了她寻找妈妈的经过。我毫不隐瞒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亲情不是想找就能找回来的,比如我,妈妈每年都来看我一两次,一样淡漠、生疏,再说,咱们还是未成年人,别撞来撞去,撞丢了自己。”艾琳沉默了好大会儿,才说:“我也有点灰心,妈妈还活着,却好多年不理我,我甚至怀疑她不是跟爸爸怄气而是跟我怄气,可她离家出走时我才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怎么得罪她呀!”
临上火车前,我又跑了趟厕所,很爽的。同时我想,人活着,首先不能让尿憋死。
那年我和艾琳读初三,仲春的一个周日下午,我给艾琳打电话,说有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要不要来看看?艾琳答应了要来,我告诉了她方位,之后独自在槐林里溜达起来。
我爸妈离婚,艾琳的妈妈神秘失踪,这让我想起一个词,由这个词联想到另一个词,并且觉得,用这两个词形容我俩最贴切不过,同病相怜。
这片槐林足有一百亩大,越往里走越阴森,原因是阳光被茂密的树叶遮住了。突然发现一群小鸟正围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盘旋,有几只就在他脚边叽喳嬉闹。那里几乎不见阳光,他戴墨镜干吗?还有那些小鸟,远离人类才安全,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我看到那个男人撒了一把鸟食,几只小鸟落下来,又几只小鸟落下来,啄食片刻,然后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原来如此。
这时,听到了艾琳的喊声,我急忙走出林子。等我和艾琳再进来,喂鸟人不见了。我茫然四顾。艾琳问我找什么,我说一群小鸟不见了。艾琳说:“一群活泼的小鸟待在一无所有的树林里,它们是傻鸟吧?”我说:“它们在围着一个人转。”艾琳也产生了好奇心,与我一起寻找起来。也许,艾琳要找的是那群鸟,而我要找的是喂鸟人。结果是,我和艾琳迷失了方向。
“迷路了是吧?”喂鸟人趄在一个沙堆旁,仍然戴着墨镜。我看到他在微笑。“是的。”我老实回答。“我带你俩出去。”喂鸟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朝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到我和艾琳站在原地未动,又说:“我带你俩出去。”
喂鸟人走得很快,我和艾琳小跑着才能跟上。快出槐林时,才知道我们正走向西方,那里夕阳西下,喂鸟人高大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和艾琳瘦小的影子也拉得很长。三条影子是黑色的,影子周围则是红色的,树皮、稗草和草叶中零碎的星星花,都是红色的,血红无比。
“你俩有心事。”喂鸟人说。“你怎么知道?”我问。“我算出来的。”喂鸟人又说。“你是算卦先生?”我很好奇。“不是,我是凭我的经历,我也有过许多不幸。”喂鸟人的声音很平静。艾琳插话道:“我俩几乎没怎么说话,你怎么就能判断出我俩有什么不幸?”喂鸟人说:“就凭你俩的不言不语。不过,一切都可以扭转。”艾琳追问:“怎么扭转?”“当然靠自己了。”说罢这句话,喂鸟人摘下墨镜,这让我俩同时大惊。喂鸟人的眼睛里几乎全是眼白,原来,他是个盲人。
走出十多步,我和艾琳回头,同时挥手。喂鸟人也朝我俩挥挥手,好像,他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什么都能预知,先知。我的思绪天马行空。又一群小鸟从我们头顶飞过,落在喂鸟人身旁。“你们好?”喂鸟人说。我怎么觉得,喂鸟人是在跟一群孤儿说话。
还是这一年,放寒假后我去上海参加“灵通杯”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复赛完了隔一天公布结果,还好,我的短篇小说《幻灭》获得了二等奖。之后返程回家,但不是马上,而是三天后,那是车票上打印的时间,谁也得服从。我出去溜达,外面雪花飞舞,全无方向感,就像爸妈刚离婚的时候,眼前一派混沌,心中寒冷到了极点。
六年前的那桩离婚诉讼,原告是我的爸爸,被告是我的妈妈。那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天真,幼稚,觉得爸爸和妈妈最终还会走到一起,就开始幻想。幻想啊幻想,幻想啊幻想,终于,他们在我的幻想中走到一起了。他们想通了,他和她,爸爸和妈妈,真好。可惜,幻想中的他们很快就死了,相互残害而死。为此,有段时间,我害怕幻想,不敢幻想。
终于回到邯郸。走出火车站出站口,我两腿发软,直想往地上躺。大雪封地,天空晦暗,我弯腰用手摸了一下脚边的雪碴,居然被刺破了手。血滴在雪上,变成红色,红雪,比护栏内的冬青还扎眼。我继续往前走,脚踩在雪上却没有声音,世界仿佛静止了。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抬头,就看到了艾琳。艾琳穿着直达膝盖的红羽绒袄,围着红围巾,戴着红帽子,像团红雪,奔跑雀跃。“哎,还知道回来哟?”艾琳说。我说:“怕你把眼哭瞎,就回来了。”“我是你老妈哟!”艾琳说罢,觉得不妥,愣怔一下,接着说:“我都快望眼欲穿了。”我的心有点疼,但还是强作笑颜:“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真的,我知道雪和雪挨在一起,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