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学问的对象都不外是事物的关系条理。关系条理本来存在事物中间,因为繁复所以显得错乱,表面所呈现的常不是实际所含蕴的。我们的蒙昧就起于置身繁复的事物中,迷于表面的错乱而不能见出底蕴,眼花手乱,不知所措。学问--无论是科学,哲学、或是文艺--就在探求事物的内在的关系条理。这探求的企图不外是要回答“何”(what)“如何”(how)“为何”(why)三大类问题。回答“何”的问题要搜集事实和认清事实,回答“如何”的问题要由认清事实而形容事实,回答“为何”的问题要解释事实。这三种问题都解决了,事物就现出关系条理,在我们的心中就成立了一个完整的系统。比如说植物学,第一步要研究所收集来的标本,第二步要分门别类,确定形态和发展上的特性,第三步就要解释这些特性所由来,指出它们的前因后果,第三步功夫做到了,我们对于植物学才有一个完整的观念,对于植物的事实不但能认识,而且能了解。这种认识和了解在我们的心里就像一棵花的幼芽,有它的生命,有它的个性,可以顺有机体的原则逐渐生长。以后我们发现一个新标本,就可以隶属到某一门类里去,遇到一个新现象,就可以归纳到某一条原理里去,如果已有的门类和原理不能容,也可以另辟一门类,另立一原理。这就犹如幼芽吸收养料,化异体为己体,助长它的生长。一切知识的扩充都须遵照这个程序。
学问的生长是有机体的生长,必须有一个种子或幼芽做出发点,这种子或幼芽好比一块磁石,与它同气类的东西自然会附面上去。联想是记忆的基本原则,所以知识也须攀亲结友。一种新来的知识好比一位新客走进一个社会,里面熟人愈多,关系愈复杂,牵涉愈广,他的地位也就愈稳固。如果他进去之后,不能同任何人发生关系,他就变成众所同弃的人,绝不能久安其位,或是尽量发挥他的能力,有所作为。比如说,我丝毫不懂化学,只记得H2O化合成水一个孤零零的事实,它对于我就不能有什么意义,或是发生什么作用,就因为它不能和我所有的知识发生密切关系。
孤零零的片段事实在脑里不易久住,纵使勉强把它记牢,也发生不了作用。我们日常所见所闻的事物不知其数,但是大半如云烟过眼,因为不能与心中已有知识系统发生关系,就不能被吸收融化,成为有生命的东西存在心里。许多人不明白这道理,做学问只求强记片段的事实,不能加以系统化或有机化,这种人,在学问上永不会成功。我曾看见学英文的人埋头读字典,把字典里的单字从头记到尾,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可是没有一个字他会用。这是一种最笨拙的方法。他不知道字典里零星的单字是从活的语文(话语和文章)中宰割下来的,失去了它们在活的语文中与其他字义的关系,也就失去了生命,在脑里也就不容易“活”。所以学外国文,与其记单字,不如记整句,记整句又不如记整段整篇,整句整段整篇是有生命的组织。学外国文如此,学其他一切学问也是如此。我们必须使所得的知识具有组织,有关系条理,有系统,有生命。一个人使知识有了组织和生命,就必有个性。举一浅例来说,十个人同看一棵树,叫他们各写一文或作一画,十个人就会产生十样不同的作品。这就显得同一棵树在十人心中产生十样不同的印象。每个人所得印象各成为一种系统,一种有机体,各有它的个性。原因是各人的性情资禀学问不同,观念不同,吸收那棵树的形色情调来组织他的印象也就自然不同,正犹如两人同吃一样菜所生的效果不能完全相同是一样道理。知识必具有个性,才配说是“自己的”。假如你把一部书从头到尾如石块一样塞进脑里去,没有把它变成你自己的,你至多也只能和那部书的刻板文字或留声机片上的浪纹差不多,它不能影响你的生命,因为它在你脑里没有成为一种生命。凡是学问都不能完全是因袭的,它必须经过组织,就必须经过创造,这就是说,它必须有几分艺术性。做学问第一件要事是把知识系统化,有机化,个性化。这种工作的程序大要有两种。姑拿绘画来打比。治一种学问就比画一幅画。画一幅画,我们可以先粗枝大叶地画一个轮廓,然后把口鼻眉目等节目一件一件地画起,画完了,轮廓自然现出。比如学历史,我们先学通史,把历史大势做一鸟瞰,然后再学断代史,政治史,经济史等专史。这是由轮廓而节目。反之,我们也可以先学断代史,政治史,经济史等,等到这些专史都明白了,我们对于历史全体也自然可以得到一个更明确的印象。这是由节目而轮廓。一般人都以为由通而专是正当的程序,其实不能通未必能专。固是事实;不能专要想真能通,也是梦想。许多历史学者专从政治变迁着眼,对于文学哲学宗教艺术种种文化要素都很茫然,他们对于历史所得的轮廓绝不能完全正确。
就事实说,在我们的学习中,这两种貌似相反的程序--由轮廓而节目,由节目而轮廓经常轮流并用。先画了轮廓,节目就不致泛滥无归宿,轮廓是纲,纲可以领目,犹如架屋竖柱,才可以上梁盖瓦。但是无节目的轮廓都不免粗疏空洞,填节目时往往会发现某一点不平衡,某一点不正确,须把它变动才能稳妥。节目填成的轮廓才是具体的明晰而正确的轮廓。做学问有如做文章,动笔时不能没有纲要,但是思想随机触动,新意时常涌现。原定的意思或露破绽,先后轻重的次第或须重新调整,到文章写成时全文所显出的纲要和原来拟定的往往有出入。文章不是机械而是自由生发的,学问也是如此。节目常在变迁、轮廓也就随之变迁,这并行的变迁就是学问的生长。到了最后,“表里精粗无不到,然后一旦豁然贯通”,学问才达到了成熟的境界。
心中已有的知识系统对于未知而相关的知识具有吸引性,通常所谓“兴趣”就是心中已有的知识萌芽遇到相关的知识而要去吸收它,和它发生联络。兴趣也可以说是“注意的方向”,我们常偏向某一方向注意,就由于那一个方向易引起兴趣,这就是说,那一方向的事物在我们的心里有至亲好友,进来时特别受欢迎,它们走的路(神经径)也是我走过的路,抵抗力较低。自己作诗的人爱看别人的诗,诗在他的脑里常活跃求同伴;做生意的人终日在打算盘,心里没有诗的种子,所以无吸收滋养的要求,对诗就毫不发生兴趣,这道理是很浅而易见的。做学问最要紧的是对于所学的东西发生兴趣,要有兴趣就必须在心里先下种子,已有的知识系统就是一种种子。但是这种种子是后天的,必须有先天的好奇心或求知欲来鼓动它,它才活跃求生展,所谓“好奇”“求知”就是遇到有问题的东西,不甘蒙昧,要设法了解它,因此,已有的知识系统不能成为可生长的种子,除非它里面含有许多问题。问题就是上文所说的“注意的方向”,或“兴趣的中心”。我们在上面曾说过,一切学问都不外要求解答“何”“如何”“为何”三大类问题。一种知识如果不是问题的回答就不能成为学问,问题得到回答,学问才算是“生长”了一点。我们说“知识的有机化”,其实也就是“知识的问题化”。我们做学问,一方面要使有问题的东西变为没有问题,一方面也要使好像没有问题的东西变为有问题。问题无穷,发现无穷,兴趣也就无穷。世间没有一种没有问题的学问,如果有一种学问到了真正没有问题时(这是难想象的)它就不能再生长,须枯竭以至于老死了。
这番话的用意是在说明无论学哪一科学问,心中必须悬若干问题,问题才真正是学问生长的萌芽。有了问题就有了兴趣,下功夫也就有了目的,不至于泛滥无归宿。比如说,我心中有“个性是否全由于遗传和环境两种影响?”这个问题,我无论是看生物学,心理学,史学或哲学的书籍,就时时留心替这问题搜集事实,搜集前人的学说,以备自求答案。我们看的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就可以借这问题联络贯串起来,成为一种系统。这只是一例,一个人同时自然可以在心中悬许多问题,问题与问题之间往往有联络贯串。
心中有了问题,往往须展悬很久,才可以找到一个答案。在设问题与得答案两起迄点之间,我们须做许多工作如看书,实地观察,做实验,思索,设假定的答案等。我们记忆有限,不能把所得的有关的知识全装在脑子里,就必须做笔记卡片,做笔记卡片时我们就已经在做整理的工作,因为笔记卡片不是垃圾箱,把所拾得的东西混在一起装进去,它必须有问题,有条理,如同动植矿物的标本室一样。
做研究工作的人必须养成记笔记做卡片的习惯。我个人虽曾经几次试过这个方法,可是没有恒心,没有能把它养成习惯,至今还引以为憾。但是我另有一个习惯,就是常做文章。看过一部书,我喜欢就那部书做篇文章;研究一个问题,我喜欢就那问题做篇文章;心里偶然想到一点道理,也就马上把它写出。我发现这是整理知识与整理思想的最好方法。比如看一部书,自以为懂了,可是到要拿笔撮要或加批评时,就会发现对于那部书的知识还是模糊隐约,对于那部书的见解还是不甚公平正确,一提笔写,就逼得你把它看仔细一点,认清楚一点。还不仅此,我生性善忘,今天看的书明天就会杳无踪影,我就写一篇文章,加一番整理,才能把它变成自己的,也才能把它记得牢固一点。再比如思索一个问题,尽管四面八方俱到,而思想总是游离不定的,条理层次不很谨严的,等到把它写下来,才会发现原来以为说得通的话说不通,原来似乎相融洽的见解实在冲突,原来像是井井有条的思路实在还很紊乱错杂,总之,破绽百出。破绽在心里常被幻觉迷惑住了,写在纸上就瞒过自己瞒不过别人,我们必须费比较谨慎的思考与衡量,并且也必须把所有的意思加以选择,整理,安排成为一种有生命的有机体。我已养成一种习惯:知识要借写作才能明确化,思想要借写作才能谨严化,知识和思想都要借写作才能系统化,有机化。
我也是从写作的经验中才认出学问必是一种有机体。在匆忙中把这一点意思写出,不知道把这道理说清楚没有。如果初学者明了这一点意思,这对于他们也许有若干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