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狂热的迷信教育,变到冷淡的怀疑教育,这里面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第一是教育界自己毁坏他们在国民中的信用:自从民八双十节以后北京教育界抬出了“索薪”的大旗来替代了“造新文化”的运动,甚至于不惜教员罢课至一年以上以求达到索薪的目的,从此以后,我们真不能怪国人瞧不起教育界了。第二是这十年来教育的政治化,使教育变空虚了;往往学校所认为最不满意的人,可以不读书,不做学问,而仅仅靠着活动的能力取得禄位与权力;学校本身又因为政治的不安定,时时发生令人厌恶的风潮。第三,这十几年来(直到最近时期),教育行政的当局无力管理教育,就使私立中学与大学尽量地营业化;往往失业的大学生与留学生,不用什么图书仪器的设备,就可以挂起中学或大学的招牌来招收学生;野鸡学校越多,教育的信用当然越低落了。第四,这十几年来,所谓高等教育的机关,添设太快了,国内人才实在不够分配,所以大学地位与程度都降低了,这也是教育招人轻视的一个原因。第五,粗制滥造的毕业生骤然增多了,而社会上的事业不能有同样速度的发展,政府机关又不肯充分采用考试任官的方法,于是“粥少僧多”的现象就成为今日的严重问题,做父兄的,担负了十多年的教育费,眼见子弟拿着文凭寻不到饭碗,当然要埋怨教育本身的失败了。
这许多原因(当然不限于这些),我们都不否认。但我要指出,这种种原因都不够证成教育的破产。事实上,我们今日还只是刚开始试办教育,还只是刚起了一个头,离那现代国家应该有的教育真是去题万里!本来还没有“教育”可说,怎么谈得到“教育破产?”--产还没有置,有什么可破?今日高唱“教育破产”的妄人,都只是害了我在上文说的“没有胃口”的病症。他们在一个时代也曾跟着别人喊着要教育,等到刚尝着教育的味儿,他们早就皱起眉头来说教育是吃不得的了!我们只能学耶稣的话来对这种人说:“啊!你们这班信心浅薄的人啊!”
我要很诚恳地对全国人诉说:今日中国教育的一切毛病,都由于我们对教育太没有信心,太不注意,太不肯花钱。教育所以“破产”,都因为教育太少了,太不够了。教育的失败,正因为我们今日还不曾真正有教育。
为什么一个小学毕业的孩子不肯回到田间去帮他父母做工呢?并不是小学教育毁了他。第一,是因为田间小孩子能读完小学的人数太少了,他觉得他进了一种特殊阶级,所以不屑种田学手艺了。第二,是因为那班种田做手艺的人也连小学都没有进过,本来也就不欢迎这个认得几担大字的小学生。第三,他的父兄花钱送他进学堂,心眼里本来也就指望他做一个特殊阶级,可以夸耀邻里,本来也就最不指望他做块“回乡豆腐干”重回到田间来。对于这三个根本原因,一切所谓“生活教育”“职业教育”,都不是有效的救济。根本的救济在于教育普及,使个个学龄儿童都得受义务的(不用父母花钱的)小学教育;使人人都感觉那一点点的小学教育并不是某种特殊阶级的标记,不过是个“人”必需的东西,--和吃饭睡觉呼吸空气一样的必需的东西。人人都受了小学教育,小学毕业生自然不会做游民了。
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的许多怪现状,也不会是教育本身的毛病,也往往是这个过渡时期(从没有教育过渡到刚开始有教育的时期)不可避免的现状。因为教育太稀有,太贵;因为小学教育太不普及,所以中等教育更成了极少数人家子弟的专有品,大学教育更不用说了。今日大多数升学的青年,不一定都是应该升学的,只因为他们的父兄有送子弟升学的财力,或者因为他们的父兄存了“将本求利”的心思勉力借贷供给他们升学的。中学毕业要贴报条向亲戚报喜,大学毕业要在祠堂前竖旗杆,这都不是今日已绝迹的事。这样稀有的宝贝(今日在初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千分之一;在高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四千分之一;在专科以上学校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万分之一!)当然要高自位置,不屑回到内地去,宁做都市的失业者而不肯做农村的导师了。
今日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所以还办不好,基本的原因还在于学生的来源太狭,在于下层的教育基础太窄太小,(十九年度全国高中普通科毕业生数不满八千人,而二十年度专科以上学校一年级新生有一万五千多人!)来学的多数是为熬资格而来,不是为求学问而来。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只要学校肯给文凭便有学生。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教员越不负责任,越受欢迎,而严格负责的训练管理往往反可以引起风潮;学问是可以牺牲的,资格和文凭是不可以牺牲的。
欲要救济教育的失败,根本的方法只有用全力扩大那个下层的基础,就是要下决心在最短年限内做到初等义务教育的普及。国家与社会在今日必须拼命扩充初等义务教育,然后可以用助学金和免费的制度,从那绝大多数的青年学生里,选拔那些真有求高等知识的天才的人去升学。受教育的人多了,单有文凭上的资格就不够用了,多数人自然会要求真正的知识与技能了。
这当然是绝大的财政负担,其经费数目的伟大可以骇死今日中央和地方天天叫穷的财政家。但这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在七八年前,谁敢相信中国政府每年能担负四万万元的军费?然而这个巨大的军费数目在今日久已是我们看惯毫不惊讶的事实了!所以今日最可虑的还不是没有钱,只是我们全国人对于教育没有信心。我们今日必须坚决地信仰:五千万失学儿童的救济比五千架飞机的功效至少要大五万倍!
4.音乐与教育
朱光潜
音乐不仅是最原始最普通的艺术,而且是最完美的艺术,可以普及深入一般民众,从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
柏拉图写过一个长篇对话,叫作《理想国》,讨论理想的政治和教育。他知道要一个国家的政治合于理想,先要使它的教育合于理想,所以他费了大半篇幅谈理想国的统治阶级应该受什么样一种训练。他所定的课程异常简单。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只消有两种教育工具,一是体操,一是音乐。至于我们现在的学校里许多功课,像史地,理化,数学,社会科学,哲学,外国文之类,他或是完全不讲,或是摆在二十岁以后的课程里。他的教育主张,在现代人看来,像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丢开成见,细心去想一想,你也许会佩服希腊人的思想,和他们的艺术一样,简单虽然简单,深刻却是深刻。体操讲究好了,身体可以健全;音乐讲究好了,心灵可以和谐。身心两方面都达到理想的状态,还愁有什么学不好或是做不好?身心是基本,我们近代人却基本不注意,只在一些肤浅的知识上做功夫,反自以为聪明。许多祸害似都由此起。我们急须回头猛省。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已谈过体育的重要,现在专谈音乐。音乐是一种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飞禽走兽大半都欢喜歌唱,在歌唱中,它们表现生命的富裕和欢乐,同时,它们借歌舞把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乐趣传给同类,引起交感共鸣。歌唱在一般动物社会中是一种团结的原动力,它们没有文化传统和制度组织,但是它们一呼百应,一唱百和,全靠这一点声音上的感通。人类在原始阶段也还保持着这本能的音乐嗜好。没有一个原始民族不欢喜歌舞,小孩在个人生命史上相当于原始民族在种族生命史上,欢喜歌舞仍然是天性。人类到了开化以后,小孩到了成年以后,往往逐渐丧失音乐的嗜好,高兴时不放着嗓子唱一曲歌,颓唐时也不拿一种乐器来弹奏一番,哀乐全闷在心里,而且一个人关起来纳闷,生气因之萧索,同情也因之冷淡。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损失,而且是违反自然本性的。对于这种现象的造成,教育家们要负一大部分责任,他们丢开了人类一个最强烈的本能,一个最有力的教育工具,不去利用。假如他们知道利用,音乐的力量最超出任何学问训练之上。
何以故呢?音乐不仅是最原始最普通的艺术,而且是最完美的艺术,可以普及深入一般民众,从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在其他艺术,实质与形式多少可以分别出来,了解实质与了解形式可以分为两事;音乐却完全融化实质与形式的分别,实质即形式,形式亦即实质,内外一致,天衣无缝。所以音乐达到了艺术的最高理想。如果美育是教育中一项要目,美育的最好工具就应该是音乐。音乐虽是顶完美的,却不能算是最困难的艺术,叔本华讲得最清楚,一般艺术都须借意象来表现,例如文学所用的语文意义,图画所用的形色光影;音乐则为意志的直接外射,用不着凭借意象。所以了解其他艺术,我们须假道于理智,比如说,不懂得语文意义,就无从了解文学;音乐则表现最直接,感动也最直接,我们接受声音的刺激,生理上马上就起反响,用不着理智的分析。中国人不一定能了解外国的文学,但是多少可以受外国音乐的感动,因为没有语文的障碍。小孩子和乡下文盲尽管不能读书明理,也多少可以欣赏成年人和音乐家的唱歌奏乐,因为没有知识经验的障碍。音乐是纯从感官打动人心的,耳里听到,心里就起哀乐共鸣。这件事实可以解释音乐的普及性,也可以解释它的深入性。如果要教育的力量普及而又深入,舍音乐还存什么其他途径呢?
音乐对于人生至少有三重大功用。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都需要发扬宣泄。我们都知道在欢喜时大笑一场,在悲哀时痛哭一场,是一件畅快事。严守一个秘密,心里才感觉不舒服;尤其是感情不能压抑,压抑便引起冲突和苦痛。依近代心理学看,许多精神病都是情感不得宣泄的结果。表现在生气的洋溢。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到了不需要艺术的表现时,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气萎竭,一是生气受不了自然的歪曲,向不正常不健康的路途发泄。所以给生气以正常的康健的表现,也就是培养生气。音乐的表现是最正常的康健的表现,因为它是人类的普遍的嗜好,而同时它的命脉在和谐。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谈到古希腊人用一种音乐医精神病。有一种癫狂病,医治的方法是叫病人听一种音乐,听了几回他的情感上的脓疱化消了,病就自然好。亚里士多德把音乐的这种功能叫作katharsis,这字含有“发散”和“净化”两个意义。音乐对于人的情感不仅能“发散”而且能“净化”,就因为它本身是和谐,对于人的心灵自然能产生和谐的影响。我们有听音乐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凝神静听之后,全体筋肉脉搏都经过一番和谐的震荡,心灵仿佛在困倦之后洗过一回澡,污垢尽去,血液畅通,有心旷神怡之乐。如果我们不仅是欣赏,自己能歌唱弹奏,除了这种生气洋溢的乐趣以外,我们还可以得到人生最大的快慰,成就一种作品的感觉。我们创造了一个可欣赏的世界,替人类开辟了一种愉悦的泉源,意识到这种力量,就如同创世主在第七天的神情。人能多尝这种创造的快慰,人生便显得华严,而人的品格也就自然会高贵。
其次是感动。音乐直接打动感官,引起生理的反应,所以感人最普及而深入。这道理在上文已说过。中西神话和历史上都有不少的关于音乐感动力的传说。城市有借音乐造成的,也有借音乐毁倒的;胜仗有用音乐打来的,重围有用音乐解去的;美人有借音乐取得的,深交有因音乐结成的;名著有从音乐引起思致的,至道有借音乐证成的。瓠巴鼓琴,游鱼出听;据近代生理学家的实验,对牛弹琴,也并非毫无影响。人类情感有许多花样,每种花样在脉搏呼吸和筋肉运动上都有一个特殊的节奏,特殊的模型,音乐的抑扬顿挫,长短急舒,往往与这种节奏和模型相称。某一种乐调在生理上激起某一种节奏和模型,就引起某一种情调。所以在听音乐时,实在有两种乐调在进行。一是外在的,耳朵听的;一是内在的,听者身体在无意中所表演的。人类生理构造大致相同,所以一个乐调可以在无数听者的心弦上引起交感共鸣,音乐是极强烈的同情媒介,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如果想尝广大同情的味道,最好在稠人广众中听音乐。乐声作时,全体听众屏息肃然静听,无论尊卑老幼,乐就都乐,哀就都哀,霎时间不独入我之见泯除净尽,即传统习俗所积累成的层层枷锁也一齐丢开,我们在霎时间回到自由的原始人,沉没到浑然一体的大我。音乐使我们畅快,四围许多人都同时在分享我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加畅快。这里没有分别界限,没有恩仇迎拒,我们同是一个阳光煦育的兄弟姐妹,我们皆大欢喜。要群众团结一气,最有效的媒介只有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