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大权在中央,谁也不能夺。”
1949年10月1日,在新中国成立的开国大典上,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宣布任命:“周恩来为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从此,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产生了自己的第一任外交部长。
9年之后,即1958年2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卸去所兼外交部长一职,同时任命副总理陈毅为新中国的第二任外交部长。
在陈毅接替周恩来所兼外长职务后不久,党中央和国务院又作出决定:中央设立外事小组,国务院设立外事办公室,由陈毅担任中央外事小组组长和国务院外事办公室主任。这样,建国后一直为繁重的内政外交事务而超负荷工作的周总理,终于有了一位十分得力的助手。应当说,这也是包括周恩来在内的党中央领导核心长期考察、选择的结果。
这先后两任外长,一位是开国总理,一位是三军元帅;既是上下级,又是老战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可一直远溯到20世纪20年代初一批中华英才旅欧勤工俭学时期。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仅锻造了两位革命家坚韧的意志和超人的胆识,同时,他们的革命情谊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发展、加深。正是这两副铁肩,承担起开创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新局面的重任。至1965年底,已有49个国家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新中国的国际威望冲决障碍,与日俱增。
然而,就在陈毅任职外长的第9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席卷中国大地。新中国刚刚建立起来的外交格局受到严重干扰,既定的外交方针和政策也随之一个个被打乱、被破坏。面对这突如其来、变幻不定的形势,和其他老一辈革命家一样,周恩来、陈毅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担忧之中。与此同时,几十年斗争中培养起来的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以及对自己亲手创建的人民共和国的深厚感情和高度责任感,又使得两位革命家奋不顾身地投入面前的激流,同林彪、江青一伙煽动起来的种种极左言行进行不屈不挠的反复的斗争。其间,这两位革命战友之间的友谊也经受住了最严峻的考验,放射出夺目的光辉。
一、周恩来以身作盾
对这场从1966年春夏开始愈刮愈猛的政治风暴,即使是几十年一直处于政治斗争漩涡中心的周恩来也毫无思想准备,以致每每陷于被动。“红卫兵运动”中,他曾不止一次地坦露心迹: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局面,想不到会发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我们这些在主席身边的人,对主席思想紧跟、紧学、紧做,但还是跟不上,还常常要掉队,犯错误。当然,由于经历、地位、性格的不同,身为“第三号”领导人、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在各种场合的讲话自然要慎重一些,含蓄一些。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就是实事求是,注意政策。
例如,在“炮打”、“炮轰”、“打倒”等口号满天飞的情况下,周恩来从不随行就市,人云亦云,而是反复强调党的一贯政策,反对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他借以劝导、说服红卫兵和造反派们的一个重要论点是,“文化大革命”前17年党领导下的各项工作的成绩是主要的,缺点、错误是次要的,因此,不能说所有地区、所有部门都是“黑线”、“黑帮”,都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所说的各项工作,自然包括建国以来他和陈毅先后担任外长时期的外交工作。运动初期,周恩来第一个下去蹲点的单位就是北京的一所外语学院;他曾多次直接听取陈毅外长关于外事口运动情况的汇报,对有关外事系统运动的指示,也常常是由周恩来、陈毅二人联名发出。
新中国第二任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生性豪爽、坦率,长年戎马生涯,仍诗兴不减。据说,他是党内高级领导人当中唯一能在毛泽东面前无拘无束的人,也是毛泽东少有的几位“诗友”之一。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然而,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却使多少人改弦更张,朝秦暮楚,每每“知今是而昨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大革命”确实是暴露人们灵魂的一次“洗礼”。但是,在此顺之者荣昌,逆之者遭殃的“潮流”面前,我们这位陈毅外长却偏偏“不识时务”,不管是什么场合,小到几十人,大到几万人的会上,他都要甩出几句心里话,给正陷于“革命”狂热中的人们泼上几瓢冷水。
到1966年秋天,经过党内最高层的连续三次发动(即5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8月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和10月中央工作会议),“文化大革命”终于在全国铺开,天下大乱的局面迫在眼前。这时,对“内忧必起外患”有着切身体会的陈老总,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到处奔走疾呼,仗义执言,在党内、军内率先抨击“文化大革命”发动以来的种种错误做法。
在阴谋家们的指点、支持下,没过多久,首都北京便掀起了一股反击“十一月黑风”的浪潮,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外交部长陈毅。
就在所谓反击“十一月黑风”的恶浪刚一掀起,周恩来立即站出来,挺身挡住一颗颗射向陈毅外长的炮弹,竭力保护患难与共的老战友。下面是周恩来两次同北京外国语学院学生组织代表谈话的部分内容,从中可略见当时“形势”之一斑。
第一次谈话的时间是1966年12月3日晚7时,地点在国务院会议厅。正式谈话前,到会学生代表纷纷对外交部派驻外院工作组负责人、外交部副部长刘新权表示不满。
总理(对一学生):你今年才20多岁嘛,活到我这么大还有40年。你晓得将来会碰到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吗?怎么把刘新权说得那么可怕?
学生:刘新权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总理(摇头):还不能做这样的结论。
学生:我们就做了。
总理:我还没有同意。
学生(不服地):那我们各自保留看法吧!
谈到北京外事系统院校运动不能开展,“左派”学生受压制时,众学生:陈毅同志对此要负很大责任,他总是“和稀泥”……
总理:你们说他“和稀泥”,他是为了团结大家,是一肚好心肠嘛!就是有时说话“走火”。我们相处几十年,这个老同志的确为党、为革命做了很多工作。
学生:他说反毛主席不算反党,他就反过两次,毛主席上台后还团结他……
总理:说反对毛主席不算反革命,如果是指党内路线斗争,也可以这样讲,他没有把当时情况讲清楚。他是把这个问题孤立起来谈了。“走火”就在这个地方。
学生:11月13日他向军事院校学生讲话,好多学校转播,同学中对立情绪马上增加,停止了几个月的大辩论又开始了。
总理:噢,有这么大作用?
学生:“多数派”同学揭发,陈毅骗了他们,见他们时支持“多数派”,见“少数派”时又另说一套……
总理:陈老总没有单独见过“多数派”。
学生:他说工作组检查两三次就行了,还说是毛主席说的……
总理(点头):有这样的事,是讲李雪峰同志。李雪峰检查相当好,主席讲,“检查两三次就可以了”。
学生:陈毅在外交部红卫兵解散大会上还讲“多数派”守纪律。
总理:你们对陈毅同志说过的话,就要求那么严?这样听起来,你们是对他有偏见,专抓“小辫子”。
学生:……反正陈毅同志的许多讲话没起好作用。他还说刘新权是我陈毅派出的,我担一半责任。
总理(点头,满意地):是负责任的话。刘新权是外交部派出的,陈毅同志是外交部长,他当然要负一部分责任。这很好。
学生:他还说,将来你们对就立一功,不对就向我道歉。
总理(肯定地):我听陈毅同志这样说过。
这时,总理神情严肃,提高了声调:
我今天没时间多讲陈毅同志的问题。但我要告诉大家,他是我们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你们不能把他一时失言、“走火”,都弄成“黑话”。你们要考虑国际国内影响。至于对陈毅同志问题的认识,你们不能强加于我。我和他相处几十年,一起管外交,经常一起向主席报告工作,我晓得这个同志,他不会说假话。
学生:他要我们别总揪住工作组不放,说明他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
总理:这样说他可能承认。我们也说过不理解嘛!
学生:他总强调个人经验。
总理:这是一番好意。可能地点、时间不合适,没讲清楚。当然,这也是这个同志的优点,没有隐瞒观点,脱口而出。他以为用现身说法可以帮助你们,而你们需要的又不是那样的话。……
最后,周恩来告诫在场的学生代表:不能以任何理由冲击外交部。如果你们要冲,我势必出面干预,最后你们还得走开。
10天之后,12月13日晚至次日凌晨,周恩来连续5个小时再次同北京外国语学院红卫兵代表谈话,在场学生仍抓住陈毅“问题”不放,实际是逼总理在此问题上松口、表态。下面是双方对话最后结束时的几段:
学生(咄咄逼人地):我们认为,现在外事口问题的关键不在别的,而在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例如,工作组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还有,陈毅到现在还没有作检查,仍然坚持他以前的观点;他给军事院校学生的两次讲话,保守派很欢迎。总之,外事口文化大革命的阻力来自陈毅,因此必须彻底批判陈毅,否则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打不垮!
总理:今天我不准备同你们谈这件事,要谈以后谈。你们不能压我。你们送来一大叠东西(注:即12月13日接见时外院学生代表要周恩来转交中央的有关陈毅“问题”的材料),我还没有看。总得先让我把材料弄清楚吧……
学生(插断):总理,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
总理(生气地):你讲,我一直在听,耐心地听嘛!但你不能总要我马上回答你的问题。……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们把一切问题归结于一个人,这不是辩证地看问题。运动发展是波浪式的,不能老是“如火如荼”,天天出大事才痛快。我过去对你们说过,这样大的局面,我做梦也没敢想过;也许你们想到了,算你们有伟大的预见!事物发展常常超过我们的预计,包括各个行动,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问题是犯了错误,认识到了,就要马上承认、改正。我这是对你们讲的老实话。所以,在我理解你们情绪的同时,我们的情绪,也请你们理解。总之,我今天没想回答陈毅同志的问题,还发了这么大脾气,对不住了!
说罢,周恩来退场。
正当周恩来苦口婆心,以身作盾之际,有些人的讲话却与周恩来所言大不一样。就在周恩来第二次接见北京外国语学院学生代表的同一天(12月13日),江青来到中南海西门,向为《红旗》杂志发表某篇社论前来“报喜”(注:名曰“报喜”,实则让领导人出来接见,发表讲话,以获取“中央首长”支持的资本,此举为当时北京所司空见惯)的红卫兵发表讲话,宣称:“你们的造反精神非常好,你们是我们的革命战友,你们是我们的革命小将;革命小将要勇敢,要不怕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小撮人!”她还鼓动说:“你们不要怕,要有硬骨头”,“我们是心连心的,我们一块儿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火!”
这位权势显赫的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注:凡遇组长陈伯达“称疾”时,她便成为“代组长”)此时此地的这番言词,绝不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而已。她实际上是在“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连连受阻的情况下,向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公开亮出了“后台老板”的招牌,煽动天真的“革命小将”在前面打冲锋!她知道自己的这篇讲话,当天便会以“中央首长重要指示”为题出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继而传遍全国。与此同时,她手中还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帽子”和“棍子”:你要劝阻、引导这些青年学生吗?那便是“给小将们的革命精神定框框、泼冷水”;你要制止乱打乱揪吗?那便是“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制群众运动”……
特别是对11月间陈毅等几位老帅们的讲话,中央文革一班人早就心存不满,伺机反扑了。江青曾在中央文革一次会上“定调”说:“部队这些接见,是镇压群众!”随即,中央文革的其他要员们也马上在不同场合与其主子呼应:“群众起来了,有人想压是压不住的”;“对群众运动不能泼冷水,不能指手画脚地指责”;“(老帅们的)讲话是错误的,要到群众中去检讨,接受群众教育”等等。
在后台老板们的“指点”下,北京各造反派组织闻风而动,纷纷响应。包括军队中的造反派,也打出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招牌。反击“十一月黑风”的浪潮来势凶猛,冲击整个北京城。
1967年1月初,军内造反派背着周恩来和中央军委,擅自决定于1月5日召开“揭发、控诉、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大会“筹备处”指名要求陈毅、叶剑英二人到会“接受教育”。就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周恩来亲自出面加以劝阻,指出:军队造反派把批判矛头指向陈毅、叶剑英两位军委副主席是“搞错了方向”。以陈、叶二人作为全军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是不符合实际的”。他还明确表示“不赞成”开这样的大会,也不准备参加这样的大会,“因为于全军不利,攻击的矛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