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中出来,黄女士全然不顾马路上人来人往,就高声大嗓门地喊起来:“真没想到现在学校变得这么狠!你既然招来的是‘尖子生’,又是‘三好学生’,干吗还要人家拿出那么多钱?农村的孩子考上了也上不起呀!人家保了你的牌子,你竟然还狮子大开口,太恶劣,太不像话!这都成什么世道了?”
这时小弟说:“萍城实验学校也在提前招生了。他们肯定知道了九中招生的办法,出了一个更有吸引力的新招:凡愿意报考他们学校的学生,考试成绩前五十名者,就可得到校方一万二千元的助学金。”
黄女士天天与钱打交道,马上就算出了一笔账。她感慨道:“奖励一万二,不少哇,这不正是三年的学费吗?一学期的学费是两千多,三年也就一万二左右,这不等于说,获得前五十名的考生他们就给你免了学费?这还真能挖走不少‘尖子生’!”
我知道,萍城实验学校是一所民办学校,它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后娘养的”。但是民办学校自有它的优势,它的机制较为灵活,没有公办学校那么多的束缚;教师是从全国招聘来的,教学质量其实是可以同九中打个平手的。当然,在招收生源上却无法同公办学校平起平坐,就只能忍痛撒票子,抢生源;抢到了“尖子生”,就可以在未来的中考中大大地露脸,知名度提高了,就不愁民办学校成不了“摇钱树”!
我说:“九年义务教育是中国目前的国策,按理说‘小升初’的这种考试都是不允许的,这其实是在把高考的压力前移。现在,一个‘小升初’尚且搞得狼烟四起,明争暗斗,如此激烈,到了中考,特别是高考,还不拼个你死我活!可就是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却每天都堂而皇之地在发生着!”
“陪读”的另一种诠释
郑老师听说我们很快要带小明去外地读书了,就约我们夫妻到左岸咖啡厅去坐坐。我去的时候,他早已到了,见只来了我一人,便问:“你先生呢?”我说,不凑巧,他去北京开会了。
包间在二楼,临窗,萍城引为骄傲的秋收起义广场近在咫尺,一览无余。那天,多雨的萍城又下起了小雨,高高耸立着的秋收起义纪念碑,在濛濛的细雨之中变得梦幻般的似有若无。郑老师开门见山地问我:“你们要带小明回合肥读初中?”我说:“不,去北京。”他显然没有想到,说:“那好啊!北京的教育环境肯定比任何地方都好。
北京又是中国的文化中心,小明去那样的地方读书,是太有福气啦!”不过,他沉吟了片刻,又说:“北京应该比较重视素质教育。但是我想,如果现在的这种高考制度不变,恐怕哪个地方的学校都离不开应试教育,最后还是要靠分数说话。”
我说:“我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么多了。小明小的时候,是个病秧子,大病小病不断,我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然夭折,那时候,我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活得健康快乐,我就知足了。后来他身体变好了,开始上学了,我也就身不由己地像所有的家长一样望子成龙,成天盯着他的学习,关心他的考试成绩。尽管对某些老师的一些做法非常反感,却还是主动积极地配合,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应试教育的‘帮凶’,结果既累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郑老师不无感慨道:“我们当老师的,不少人其实也是心里揣着明白,每天都在干着糊涂事。我们知道对一个学生来说重要的不是掌握知识的多少,而是获取知识的能力,学习的真正目的是完善自己的思维模式,而现有的教育显然是不利于创造精神培养的。转型期的中国教育理念的混乱是可想而知的,过去遵循苏联的那一套被抛弃了,西方开放式的教育又予以排斥,传统的‘忠孝仁义’也受到批判,总之,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教育系统究竟改变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能够看到的就只有无处不在的应试教育,分数至上!”
我认同他的这种看法,于是说:“我和老公虽然为小明办理了天津的‘蓝印户口’,将来他可以去天津参加高考,但我们还是决定让他先去北京读两年书,看中的就是北京重视素质教育,想让他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健康地成长,把学习的兴趣重新找回来。我现在最关心的已不是他能否成‘才’,而是希望他首先成‘人’,将来做一个快乐、善良、正直而又能自食其力的人。”
这时,郑老师突然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小明在南小的这几年,是在浪费时间吗?”
其实,这个问题我和老公已不止一次地讨论过。想到这一点,就很痛苦,所以我肯定地说道:“问题恐怕比‘浪费时间’要严重得多。因为这几年正是小明人生中可塑性最强的一个时期,对他今后人格与性格乃至品格的影响,都太重要了,但他却在这段时间受到了不应有的伤害,我甚至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使他完全康复。我这样讲,并不是因为小明是我的儿子,我就把问题的严重性夸大了,不,不是。最近我看了一本有关陶行知的书,看完之后心情很沉重。陶行知特别强调一个人小学教育阶段的重要,在他看来,小学老师,小而言之,会影响一二十、一二百个孩子的成家立业或变成败家子;大而言之,‘全民族的命运都操在小学老师手里,所以小学老师的好坏,简直可以影响到国家的存亡和世运治乱!’”
郑老师听了,望着窗外绵绵不断的细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教育本质上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事业。陶行知先生也是我尊祟的一位大教育家。他认为教育是从爱里产生出来的,真教育是心心相映的活动,惟有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才能打到心的深处;教师的一言一行,都要修养到不愧为人师的地步,老师稍不检点,就会对学生产生意想不到的不良影响!”
我想到小明同学的所有家长,以及小弟和弟媳,这些日子都在为能够让孩子进入一所重点初中而奔波,我说:“现在真正需要拯救的,不是小明,而是这种摧残人性的反教育的教育体制!九中现在成了许多家长梦寐以求的重点初中,那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呢?”
他连连摇头:“你想能怎样?惟一的区别,它是初中,我们是小学,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教育计划和教育方法基本上大同小异,学生都被培养成应对考试的机器。家长们都认为自己的孩子进了重点初中,将来的中考和高考就都有了希望,却不知道,进了重点初中,哪怕就是今后进了重点高中的孩子,其中的绝大多数也不过是在‘陪读’而已!”
“陪读?”我心里一动,不知郑老师为何突然说出了这样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大家都不陌生。在古典文学和古代戏剧中,常常可以看到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读书的时候身边总陪伴有书童或是丫环;现在有钱或有权人家的孩子或是夫妻的一方出国留学,其父母或是爱人陪同前往,都被称作“陪读”。
我问郑老师他指的“陪读”是什么意思?郑老师说:“小学阶段不允许学校分‘快班’和‘慢班’,但老师都会去抓班上那些学习成绩突出的‘尖子生’。尖子生能有多少呢,一个班也就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左右,这些孩子天生就爱读书,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时,一个班也会有同样比例的学生,天生就不爱读书,或不会读书,被看作是‘差生’。处于中间状态的学生总是占了大多数,这大多数‘不好不坏’的学生,老师的责任心如果强一点,爱心多一点,肯主动拉扯一把,有些人可能就上去了,不拉也就下去了。问题是,今天又有多少老师能够像陶行知说的那样,‘为了苦孩,甘为骆驼,于人有益,牛马也做’,愿意付出心血伸手去拉扯这部分学生呢?所以我说,被老师看重的‘尖子生’总是极少数,而绝大多数的学生其实都是在为他们‘陪读’!”
我感到震惊。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郑老师的这种分析很有道理,而且很深刻。郑老师接着说:“这种情况到了中学阶段就更为严重。为了抓出学习成绩,萍城几乎所有中学都分出重点班和普通班。学校也只会重视重点班,重视少量的‘尖子生’,为他们配备最好的老师,让他们享受最优惠的教育资源,而普通班的孩子就同样都沦为了陪读!”
我说:“真的没想到一个现在还是中小学生的孩子,就要面临如此森严的等级制度,如此残酷的社会竞争,又是如此可怕的人为歧视!”
郑老师马上说:“真正触目惊心的还是中国应试教育的‘终端’--高考。比如数年来一直保持着优异高考成绩的河北省衡水中学,现在的应试教育已经被他们发挥到了极致。走在校园里,你随处可见‘为梦想浴血奋战’、‘血战精神与我同在’和‘今日疯狂,明日辉煌’的标语;网上晒出的高三学生所做的试卷竟高达两米的图片。可以说,这是中国教育缺乏公平所致的极端案例。他们宣扬的是可怕的暴力,激发出的是孩子们非理性的疯狂。
我在想:这还是陶行知眼里的学校吗?它与陶行知倡导的”教育是从爱里产生出来的“理念,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在这个物性崛起、人性矮化、道德失序的时代,重温陶行知的教育思想,会使人变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