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兴地应着。这时我提议:“难得今天你这么早就把作业做完了,咱们出去散散步好吗?
散步回来以后妈妈再检查你的作业。”小明说:“那,咱们还是到谁家里去玩玩吧?”我说:“这时候去别人家里,已经有点晚了。你可以带我去看看王小天的家住什么地方吗?”一听说要去看王小天的家,他高兴得不得了。我喊他出门时,却见他一头钻进了厨房。我问小明:“你在干什么呀?”他说:“不告诉你。”不一会儿,他就笑容满面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了。我说:“走吧!”
于是我们出了小区,在小明的指引下,我跟着他从马路上拐进了一条通往乡间的水泥路。因为傍晚的时候下过雨,路面有点泥泞;没走出多远,前面便漆黑一片。
这时小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我这才知道,出门前他一头钻进厨房,原来是去找手电。
但我没有声张,只是夸他心细。他更加高兴,不停地为我照着路,显得很有孝心。
一路上,居然没有一盏路灯,也没有遇到一个人,路的两边全是菜地,以及村民自建的一幢幢孤立的楼房。小明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给我介绍路两边的情况,在经过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楼的时候,他竟奇怪起来:“咦,这楼已经盖到顶了?盖得好快!”
毕竟是个孩子呀,他不知道这样的介绍其实已经把自己“出卖”了。可以肯定,这条小路他不止一次地走过。而且可以初步判断,这么多天,放学之后,有时天都已经黑透了他才回到家,他是跑到王小天家里玩电脑游戏去了!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终于,前面出现了一条被灯光照亮了的岔路,小明指着岔路旁边的一幢四层楼说:“这幢楼就是王小天的家。”我在路边收住了脚步,站了一会儿,说道:“好了,妈妈知道王小天的家是住在哪里了,咱们往回走吧!”小明却没理我,跑到楼门口伸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一下,顿时引起了一阵狗叫,吓得他又跑了回来。他见我正要沿着先前的小路往回走,忙拉住我,神秘地告诉我:“妈妈,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南门小学。王小天每天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咱们走这条路回家吧?”
我说:“行。”他兴奋极了。
可是,这是一条更小的土路,越往前走,路越烂,房子越少,四周越黑。我有些担心地搂着小明:“你怎么把妈妈领到这样的地方来呢,太危险了,万一出现恶人怎么办?”
小明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来,得意地说:“我有这个!”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带着它?”
他说:“防身呀!”我说:“傻孩子!你带着它是可以防身,被恶人抢了去,不也就成了人家的凶器?咱们还是别冒险了,沿原路返回吧!”他不听,还要往前走。我惊奇极了,不知道这个平日连听到哀乐声都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我只好壮着胆子撵上他。
眼前漆黑一片,只能看清几步之内的路面;周边也出奇地寂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为转移忐忑不安的心绪,我没话找话地问小明:“周老师现在还处罚学生吗?”
小明说:“比以前好一点。”“好一点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下,却不愿意说。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小明终于承认:“被你猜对了。有一件事我怕你骂我,不敢说。”我鼓励他:“说吧,妈妈保证不生气。”小明停了下来,望着我小声说:“我们班现在重新调座位了,周老师把好生安排在中间,差生都靠两边坐。”“什么好生差生?”
“好生就是学习好又听话的,差生就是周老师不喜欢的,她认为表现不好的学生。”
“中间的怎么坐,边上的又怎么坐呢?”小明找了一根枯树枝,蹲在土路上就着手电光画了一张示意图。我一看,明白了。看来周小萍在处罚学生方面又想出了新花样:她把她认为的“差生”,统一编成了两个小组,让他们分别坐在教室两侧靠墙或靠窗的地方,将他们彻底地“边缘化”了;而她眼里的“好学生”则集中在中间位置。她甚至别出心裁地将中间的四十八张课桌按六桌一排共八排摆成了一个整体,通常可以看到的两桌一组的格局不见了,这样就在“好生”和“差生”之间形成了一条楚河汉界,显得分外扎眼,泾渭分明。
我问小明:“这样安排,坐在正中间的同学想从里面出来是不是会很困难?”小明突然笑了,边走边说:“前两天,因为外面的同学不肯让位,坐在中间的一个女同学要去厕所,总也出不来,急得直哭,差点尿了裤子!”我感到十分惊讶。这种把一个班的学生毫无道理地按“好生”、“差生”分开坐的做法,无疑是对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公开的歧视!这种歧视对孩子心灵的残害,对孩子们自尊心的打击,肯定是无法估量的!我问小明:“你坐在什么地方?”
小明勾着脑袋不说话。我问:“你是不是也被周老师安排到边上去了?”小明老实地点头承认。“你的语文、数学都还不错,怎么也被划成了‘差生’?”小明吞吞吐吐地说:“周老师说我上课爱搞小动作,不听她的话。”“靠墙,还是靠窗坐?”
“靠墙。”
“多久了?”“十几天了。”
小明无意之中透露出的这个消息,让我感到很压抑,压得我透不过气。我甚至感到无比的愤慨。
我想,当今的世界上,各国都把人格尊严放在了宪法的最高地位,可以说这已经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常识。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什么?说到底,不也就是要使受教育者懂得人的尊严的重要。难道周小萍连这一点也不清楚吗?
她居然把自己的学生分成了“好生”和“差生”,让他们在一个教室里分开坐,被认为是“差生”的孩子,实际上便意味着被放弃。这些被她放弃的孩子,终日生活学习在一种充满歧视的氛围之中,谁能帮他们获得生命的自信呢?在这种巨大而可怕的心理暗示的引导下,说不定就真的变成了被她“认定”的那种学生。
透过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我忽然想看看小明的眼睛。因为我想到一位哲人的一句话:“只有在孩子无邪的目光里,世界才是平等的。”这句话显然被无情地打破了,此刻,我发现小明原本清沏明亮的目光,在夜色中变得灰暗而又迷懞,我相信,在他的目光里这个世界已经因为出现了倾斜而不再平等。
我这样想着,竟忘了自己是走在无边的夜幕之中,直到隐隐感到有一堵高墙横在面前,待仔细辩认,才发现那是一条高高隆出地面的铁路线。铁路的下面是一条隧道。小明说,穿过这个隧道就是西门了。
我朝隧道口里望了一眼,心就止不住地突突跳个不停。这条隧道很长,灯很稀,黑洞洞的,阴森可怕,如果突然冒出一个歹徒来,我们将插翅难逃!
再退回原路吧,身后也是荒无人烟,同样危险。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后悔极了,不该跟着小明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我气得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说道:“小明啊小明,你今天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把妈妈带到这样一个地方?万一出事,求救都找不到人,我今天又偏偏没带手机,不然还可以把你爸爸喊过来。”
到底是孩子,刚才还神气十足的小明,只因我说了一个“鬼”字,便突然害怕了起来。他紧紧地抱着我,问道:“妈妈,怎么办?”
我气恼地说:“怎么办?没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面走!”小明悄悄对我说:“咱们唱个歌吧!”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马上解释:“我一个人走的时候,大声唱歌,就不怕了!”
我又是一惊:“你说你一个人摸黑走过这里?”他很快警觉起来,不再回答。我终于知道,为了能够跑到王小天家玩电脑,他可以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怕,说明他不仅有了网瘾,而且还不小!我生气地问小明:“你实话告诉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跑到王小天家玩电脑?”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歇斯底里般地喊了起来:“我讨厌周老师,讨厌上她的语文课!我不想上学了!”他猛地提高的叫喊声,被长长的隧道瞬间放大,并在空旷的四野响起了一片回声。
我惊得一个愣怔。我更吃惊的是他发泄出来的对自己原先最喜爱的语文课的极度厌倦,甚至已经不再愿意上学了!我感到了问题的严峻:在南门小学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小明学习的兴趣就这样的丧失殆尽了。曾经将南小打造成萍城名校的那位王校长,就说过学习兴趣的重要,有时甚至比天赋还重要。是的,一个人最好的老师,不是名师名校,而是“兴趣”二字啊!一个人有了兴趣,就会无师自通,就会做出让自己都会感到吃惊的成绩;一旦丧失了兴趣,就会排斥,就会逃离,就会厌恶,就会放弃!
想到这些,我的心揪得很痛!我得承认,我被小明歇斯底里的喊叫吓住了。我不知道他会变得如此暴怒,突如其来的暴怒,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瞬间喷发。他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就好像有谁不准他说话,像子弹一样射出来,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
仔细回想,其实早显端倪,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小明已经不再心平气和地表达,和从容不迫地说话。他变得极易发怒,有时会毫无来由地激动。这是否就是遭受到空前的伤害,遭遇到巨大的委屈之后的一种发泄呢?
刚走出小区时,小明还是那样高兴,那样兴奋,笑得很阳光很灿烂,我还以为孩子是最健忘的,一转眼就可以把过去在学校不愉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还是从前那个不记事的孩子。现在才知道,他已经懂事,已经不可能会忘记,受到过的伤害与委屈已深深地沉入心底,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它或许还会在某一时刻进入他的性格,决定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视角,甚至可能左右他的行为方式。那许多经历就会变成他的一种“经验”,织成他人生的盔甲,以面对凶猛的社会。
他还是个孩子啊!不到十一岁的孩子却已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时,夜空中倏忽一声尖锐的鸟叫,打破了死一样寂静的田野。也许刚才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今天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话里提到一个“鬼”字,引发了他一连串的联想,他一下变得胆怯起来。
见他正傻傻地望望前面的隧道,又望望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得鼓足勇气,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拎紧了包,喊了一声:“还愣什么,跟妈妈一起冲过去!”
接着我就和小明撒开双腿,奔了起来。隧道里同时传出了巨大的脚步声。我和小明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大声唱着歌,跑出了隧道。
出了隧道,看到洞口的边上就有宿舍楼,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我的内衣已经被汗湿了。
回到家里,我把晚上了解到的情况讲给老公听,当讲到周老师给班上的“好生差生”排座位,讲到小明也被划成了“差生”时,老公错愕地望着我,好一会儿不说话。
我抑制不住气愤地说:“这女人是在给学生贴‘标签’啊!小明和那些被贴了‘差生’标签的孩子,成天就生活在歧视的目光中,生活在可怕的心理暗示之下,还抬得起头吗?她这是杀人不见血啊!”
老公也认为这事会给小明的心理和心智都带来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但是,他并不认为这只是周小萍一个人的问题。他说:“周老师这种蔑视学生人格、践踏学生尊严的做法,其实是顺应了今天中国的教育理念和教育体制的。你想想看,没有一个地方的教育当局,不是在三令五申强调素质教育的重要,但是没有一个地方的教育当局不是把分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是在把自己管辖的学校,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学,都分出个三六九等,分出重点学校和普通学校。因为教育主管部门都在给各个学校贴‘标签’,学校就有理由去给每个班贴‘标签’,周小萍呢,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给她所在班上的学生贴‘标签’了。于是乎,那些被分到重点学校重点班的学生,就自然而然成了‘天之骄子’,高人一等,被贴了普通学校普通班‘标签’的学生,也就会感到矮人一截,说话做事都缺了底气,有的甚至破罐子破摔!我认为现在教育上出现的所有问题,根子都在被我们越来越强化,而且越来越固化了的应试教育上!因为应试教育的实质,就是想方设法要把学生分出”优“与”劣“,分出”高“与”低“来!”
那一天,我和老公都彻夜难眠,都在为小明的境况忧着心,却又毫无办法。我们想到了古代的“孟母三迁”。在萍城,我们也已经为小明三迁了呀!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个不可能会有结论的话题,这就是:假如孟母活到今天,她会有怎样的选择呢?
写不好作文了
我和老公难以接受的现实还在发展着。一天,我忽然接到刘老师的电话,她的电话把我惊呆了。她说:“你出差了吗?
小明这段时间很不听话,作业都不做了,每天交上来的作业本都是空的。”我说:“我去了一趟天津。可我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和老公都告诉我,小明每天的数学作业都是在学校跟着你完成了的。”刘老师说:“不错,是在学校完成的,但都是他当天不做,第二天中午我把他喊到办公室补上才完成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感到问题实在太严重了!早些日子,小明就毫不隐讳地说过他讨厌周老师,不想再上周老师的语文课了,现在连数学作业也不做,居然还敢把空本子交上去糊弄刘老师。他是不是以为刘老师也会像周小萍一样不改作业呢?
傍晚,小明从学校回来,我问他是否每天都做完了数学作业?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做了!”我问:“你昨天的数学作业做了吗?”他变得有点狡猾,说:“我中午订正完了昨天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