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小明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年龄又大了一岁,他对周老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虽然还不可能会公开地顶撞,对她布置的过多过烂的作业,也敢采取一些应付的小手段。比如,周老师要他们抄一篇完整的课文,小明往往是前面抄一段,后面抄一段,就把中间的漏掉。有一次,我检查小明的作业时,发现不对劲,课本上的那篇文章明明有几页书,怎么到了他的作业本上就只抄出一两面呢?仔细一对照,才发现他少抄了好几段。
我问小明,“你怎能做出这种糊弄老师的事?”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这样做,反正交上去周老师也不会改!”
我问小明:“你怎么知道周老师不改?”小明说:“很多同学都知道。”
他说丁大鹏有一天把语文作业本忘在教室里,当天没有做作业,第二天上语文课小组长收作业本时,丁大鹏就把一个字也没写的作业本交了上去,结果,平安无事。丁大鹏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王小天,王小天就在做完这天的语文作业后,故意用浆糊把那两面作业的一个角粘在一起,后来作业本发下来时,粘在一起的那两面原封未动。这消息传开后不少同学就都知道周老师每天光要同学做作业,自己却连翻也不翻。
我严厉地批评了小明,说:“妈妈不允许你再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表面上看你是在欺骗老师,实际吃亏的是自己。你是在为周老师念书吗?需要掌握的知识你一定要掌握,如果觉得作业太多实在做不完,妈妈也会为你签字。妈妈希望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于是这天我破例在小明没有完成的语文家庭作业上,签了字。
我不允许小明再干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小明也不敢再在完成“家作”上耍小聪明。但周小萍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是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为按时完成这些作业,小明常常会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有时甚至深更半夜。
这天中午,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吃过饭,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就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哪位?”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声,她说:“我是周老师。”
我一下警觉起来,猜不出她这时打电话会有什么事。忽然想到这几天我们的创作任务很紧,经常睡得很迟;而小明做作业也常做到很晚,有几天我们都睡过了头。
果然,周小萍在电话中提醒我要督促小明上学不要再迟到,说小明已经迟到几次了,搞得学校扣了她班上的分。
我感到十分抱歉,却也为小明感到委屈。作业布置得那么多,孩子要忙到半夜三更,能怨孩子迟到吗?
我很想当面向她提个意见,希望她能手下留情,减轻一点学生的负担。但一想到提意见容易,提罢意见的后果难料时,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硬是咽了回去。
我想别的孩子作业一样的多,人家可以不迟到;别的家长一样受罪,大家都不吭气,我何必再把周小萍得罪一回呢?
于是,我除了表示歉意,还保证:“请周老师放心,我们以后会注意。”我是谦和地笑着回答的。放下话筒后,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一点倦意也没有了。
二〇一一年一月七日,周五,小明一到家就叫苦不迭:“妈妈,今天的作业太多了!”
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软抄本,递给我,让我翻开看。他说:“我都抄在上面了。”
这是一本有着八十八面的语文作业本,一周之前我才交给小明的,几天的工夫就已经基本上被他写完了,这天周老师布置的作业就被小明抄到了本子的最后一面。虽然这是周六、周日两天的作业量,却有九项之多:
1,全部做完练习册;
2,订正卷子,请家长签字;
3,抄完二、三单元一点通;
4,抄第49页诗、77页三字经及第八课;
5,读背所有的课文,家长抽查签字;
6,作文《水的自述》,再写一篇自拟题目的作文;
7,每天在家长的帮助下听写四十个词语;
8,请家长监督复习所有内容,并检查作业成绩;
9,给自己写评语(性格、爱好、学习、品德、对以后的打算)150字,须家长签字。
我简直不敢相信!两天的时间,居然要完成这么多内容的作业?周小萍老师疯了吗?
读背所有课文?注意,需要读背的,是“所有课文”!抄完二、三单元《一点通》?小明前几天抄了一个单元的《一点通》,就抄了整整九页纸,要求抄完两个单元,就是说,至少要抄十八页!有这个必要吗?这个《一点通》就很可疑,它既非正式教材,也非学校内定的教材,这是周小萍个人要求学生必须购买的。说白了,这个所谓的《一点通》,不过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出版商打着“辅导教材”的幌子,看中的是数量巨大的家长们这一“消费者”的钱袋子。其实这种《一点通》在市场上有好几种版本,而周小萍偏偏指定她的学生只能买这一种版本,为什么指定这一本,除了周小萍没谁会知道。望着这样一张作业单,我实在想不通:不说这个双休日要成了小明的双忙日,怕是他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做不完这么多的内容啊!我想换上周小萍自己,她又能在两天的时间内完得成吗?她在开出这么个“家作”的“大单”时,就没有想过,孩子们要完成它需要多少时间?要耗费孩子们多少精力?它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它真的就能够帮助学生考出好成绩?她也就能够因此在学校的“考评挂钩”中赢得胜券吗?
她是不是又会在这种虐待孩子与加累家长的“工作”之中,获得一份成就感呢?
现在孩子们的作业多,我和老公已基本接受了这一事实。甚至认为,必要的负担还是需要的,成就学业是这个阶段孩子们必要的责任与义务。想学好就会有负担,这也是中国历来的传统。中国历史上的读书人,谁又不是“头悬梁,锥刺股”,没有“十年寒窗苦”,哪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呢?所以,开始发现小明发牢骚时,我还极力劝说他不要怕吃苦,大家的作业都是这么多,人家能完成你也就应该去完成。我还拿出了科学的根据,说我们所学的知识,大脑会有不同程度被遗忘的特点,做作业就是对所学知识的复习和巩固,孔子就说过“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嘛!但小明只听不说话,我就知道他不开心。谁知这事越演越烈,发展到现在如此大量、如此随意的作业已让孩子们不堪重负,已经严重挫伤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求知探索的天性、自由广阔的思维,还有最最重要的学习热情!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小明做过的作业,发现通篇都是抄字抄词,抄近义词反义词、抄课文以及抄句段赏析,抄得满满当当;而经周老师审阅批改过的却极少极少,她的批改顶多也只是划个简单的“勾”或打个“叉”,依然看不到一句批语;其中,一首明朝于谦的《石灰吟》,仅这个本子上就已经被小明抄了七遍!
我把小明这个蓝色的软抄本递给老公,老公看了一会儿,问小明:“一个单元有几篇课文?”
小明说:“五篇。”老公一句话没再说,拿着软抄本进了书房。他打算好好地研究研究。我摸摸小明的脸,心疼地说:“妈妈知道你这些天很辛苦,今天晚上咱们放松放松,作业留到明后天再做,至于那个《一点通》,你能抄多少就抄多少吧。”小明有些犹豫,说:“《一点通》还是按周老师的要求抄完吧,我今天晚上就开始抄。”
我说:“《一点通》的句段赏析你不是都已经抄过一遍了吗?再抄,妈妈觉得没有必要。”
小明强调:“周老师说了,少抄的要罚一百遍!”我说:“今天晚上你就休息吧,玉儿姐姐晚上要到我们家里来,妈妈请她们一家过来吃饭,你去看看他们下楼了没有。”小明这才高兴地跑到阳台上,去等玉儿了。我很烦躁,炒菜的时候将锅铲敲得“嘭嘭”响,以至小弟他们进了门,我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小弟媳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还不是小明的事。”每次两家人聚在一起,老公和小弟都要端上两杯,我和弟媳也会喝点儿红酒,那天也没例外。
我们边喝边聊。老公问小弟:“玉儿最近的家庭作业多不多呀?”
玉儿没等小弟开口,就抢着回答:“语文不算多,数学很多。数学每天除了一张试卷,另外还要做二十道应用题。”
我听了,说:“这么多,做得完吗?”
弟媳接上说:“这学期玉儿班上换了一个姓钱的班主任,就是夏莲姐的那个高中同学,听说她还是东门小学最好的数学老师,专带毕业班。钱老师非常严格,发现谁到现在连运算都没过关,她不但会撕学生的本子,还会打人,学生都怕她。玉儿开始很不适应,总是做不完作业,还哭过好几次,现在才算调整过来。”
看得出小弟媳对这位严格的钱老师并不反感,似乎还有几分赞赏。玉儿这时问小明:“你们的作业多吗?”小明说:“正好与你相反。我们数学作业不多,语文太多,每天都要抄写好多好多东西,有时每天就要写一篇作文!”玉儿说:“我的作业还不算最多,钱老师在家里带的那些学生才叫多,他们比我们每天都要多做一张卷子。”我对校外辅导班很敏感,就问:“她带多少学生?”玉儿说:“二十多个吧。大部分也都是我们毕业班上的,还有两个好像就是南门小学的。”我表示怀疑:“这钱老师既担任你们的班主任,每天要批改那么多的作业,家里还带那么多孩子,她是铁打的吗?”玉儿笑着,很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一个最新消息:钱老师昨天还打着吊针给我们上课呢!”老公甚是吃惊:“有这样的事?吊着水上课,为了赚学生的钱,命也不要了!”
玉儿和小明吃完了,两人想玩会电脑,我同意了,他们就高兴地跑进了书房,还关上了门。
这时候小弟开口了,他问我们:“猜猜看,钱老师一个月的额外收入有多少?”
我说:“五六千吧?”小弟说:“说少了!”老公不相信:“还能有七八千?”
小弟放下筷子,伸出左手的一个指头,说:“她收的学生有的还就住在她家,在她家吃住,加上辅导的,一个月是一千二百元;只吃一顿晚饭,带辅导的呢,七百。她收了二十多个学生,你算算吧,除去成本她一个月少说也要净赚个一万多!”
老公感叹道:“生财有道呀!我这个一级作家抵不上她一半的收入。”弟媳说:“玉儿见班上好多同学都去了钱老师家,也想去,你弟弟坚决不同意。”
小弟没好气地说:“学校的作业已经够多了,再到她家做卷子,还不把玉儿的脑子做坏了?说白了,钱老师搞的也就是题海战术,一个小学生,有必要这样没完没了地做习题吗?”
如此看来,钱老师的数学作业比起周小萍的语文作业来,还真是旗鼓相当了。我在想,如果小明那时没有离开东门小学,还在玉儿这个班读书,不知道本来数学就不太理想的小明会不会被逼疯?
就在这时老公进了书房,他把小明那个蓝色封皮的软抄本拿了出来,翻到最后一面对小弟说:“我和你姐姐早就想和你们聊聊小明学校的问题,听听你的意见。一个双休日,周小萍老师竟然给学生布置了九项语文作业,其中就有两篇作文。她说是在帮助孩子们准备期末考试。这么大的作业量,我真担心小明再在这个学校呆下去,会厌学的。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就开始厌学,问题可就大了!”
我说:“我们小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多作业,玩的时间很多,学习也就跟玩儿似的,但学得一样很好。斯宾塞就说过,教育应该是快乐的,当一个孩子处于不愉快的情绪中时,他的智力和潜能就会大大降低。这位英国哲学家一百年前就过世了,他的话,就好像是在为今天中国的孩子们说的。这么重的学习负担,孩子们哪还有学习的兴趣,这是在扼杀他们的智力和潜能,在葬送孩子!”
小弟看罢小明的作业单,不由也倒吸一口冷气,说:“哎呀,确实太不正常!就说作文吧,那是需要平日经常训练的,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周小萍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她也就不能教语文了!”
老公按捺不住激愤地说道:“我们现在的教育,只是一种知识教育,知识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力,教育学家熊丙奇的研究已经表明,它在一个人未来人生中的作用仅占到百分之二!一个孩子将来立身于世,更需要的是学习的能力、思维的能力、观察和沟通的能力,而这些在我们今天的教育中全都没有。有的只是扼杀学生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制造的是考试的机器!周小萍这样做不仅会毁掉小明,还会毁掉一批孩子。我很想去见识见识她们的校长!”
小弟马上提醒:“这事要慎重。你就是去找了校长,也不一定会有什么结果,搞不好最后吃亏的是小明。”
老公说:“大不了不在这里上学了。”我想了一下说:“玉儿她们班上不是已经换过班主任了吗,南门小学也应该换些有水平的老师来带六年级,她周小萍根本没有能力再教毕业班。我觉得还是可以去找校长反映反映。”
小弟媳也提醒说:“即使你去找校长,我觉得也应该以不露面为好,谨慎一点没坏处,首先得考虑到小明不要受到伤害。”
老公说:“那就先给校长打个电话试试。”
与校长的对话
二〇一一年的一月十一日,正是农历十二月初八,萍城下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虽不大,却很密,很快就在小区的桂花树和草坪上盖上了薄薄的一层雪。
因为天气寒冷,早上又睡过了头,送小明出门时已是七时四十。赶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过来了两趟公交车,全都爆满,司机连车都没有停哧溜一声就开过了。想打的,又压根儿就见不到出租车,偶尔来了一辆也是载了客的。眼看不能再这样干等了,我只得带着小明穿过长兴桥,跑到煤矿医院的门口去拦远郊进城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