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为儿子终于成了一名小学生,开始了他人生中像晨露那般美好无瑕的生活,感到高兴。
但是不久,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打麻将的老师
对于小明来萍城读书,我的娘家人却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母亲,妹妹、妹婿,弟弟、弟媳,以及妹妹的女儿秀秀、小弟的女儿玉儿,全都聚集在二弟家迎接着我们。
小明很有礼貌,一进门,就姨妈、二舅、小舅全都称呼了一遍。妹妹夏莲一把将小明搂到怀里,夸赞道:“你妈给你吃什么了,长这么漂亮?
大了又是一个小帅哥!”她邀请我们住到她的家里去,说秀秀马上就读高中了,要去住校,家里正好多出来一间房。我问她,秀秀要去哪里读书?
夏莲很是高兴,有些得意地告诉我,秀秀虽然中考的成绩不理想,要是在萍城,只能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妹婿花钱找了人,硬是把她弄到了甜水中学。
我从没听说过这所中学,就问:“这学校在哪儿呀?”夏莲说:“离萍城还不近,是一所县办中学,建在甜水镇。”一听说学校是在镇上,我更纳闷:“把秀秀送到那样的地方,你们就放心?”夏莲说:“你可别小瞧了这所学校!它虽建在甜水镇,却是一所全日制的公立高中,远近闻名。学校有两万多学生,它的规模和师生的人数都不亚于一所普通的大学。它出名就出在招收的学生成绩大多只是中等或中等偏上的孩子,但是在那里经过三年的苦读,百分之七十的学生能上二本线。当然,费用也不少,进门得交两万元的借读费。”
一所县办高中能有两万多学生,确实闻所未闻,竟能让百分之七十的孩子考上二本大学,是不是有些夸张了?不过,我不想扫妹妹的兴,就说:“既然这么多家长放心地把孩子送到那儿去,可能是不错。这样也好,让秀秀远离父母,对她会是个锻炼。”
我这次送小明来萍城上学,也是托了妹妹帮助联系的学校,于是问道:“小明的事你落实了吗?”
夏莲说:“已经办好了,就是我家附近的东门小学。”在我的印象里,东门小学好像隶属凤凰街道管辖,既非市重点,也非区重点,不过那时候,我和老公对小明是否一定要上重点学校并不在意,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应该方便。尽管我和老公都是专业作家,不需要天天坐班,但也不可能长期守在小明的身边,单位有事马上就得回去,再说,经常都还要外出采访,有时一跑就是一两个月,因此,小明在萍城上学,今后主要还得靠母亲接送。
“小明是先上学前班吗?”夏莲问我。我说:“还是直接读一年级吧。”
妹妹有点惊奇:“连幼儿园大班都没上,就直接跳到小学一年级,行吗?”我说,这也是小明他爸爸的意思。小明打三岁起,他爸爸就陆陆续续地开始教小明识字了,这次动身来萍城之前,曾特地找来一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没想到小明竟很快把一本语文书读完了,好像只有几个字不认识,就觉得再让小明上学前班没有必要,直接上小学一年级应该没有问题。
当然,还有一层意思我没好意思说。老公以前采访过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他对那些十三四岁就成了大学生的孩子羡慕得不得了,就特别希望自己的儿子尽早地上学,并且能在小学和中学阶段再跳上两级,将来也去考少年班。
我有些担心地问夏莲:“小明才五岁,年龄太小,能报得上名吗?在合肥非要满七岁才准许报名。”
夏莲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萍城不是合肥,没那么多的规矩,这事已经定下来了。我一个高中的同学是东门小学的教学骨干,请她帮的忙。小弟家的玉儿也准备上这个学校,如果姐弟俩分在一个班,还可以互相帮助呢!”小弟在萍城报社工作,住在后埠街,在我的印象中,后埠街辖区内的北门小学比东门小学还要好一些,离小弟家又近,他为什么也舍近求远地选择东门小学呢?
夏莲见我有些奇怪,就解释道:“小弟说,市教委对学区划片重新做了调整,以后,东门小学的毕业生,每年都将有几十个名额可以直接分到八中和九中这两所重点初中,而北门小学所有的学生都只能进十一中或安源中学这两所普通学校。”
原来如此。看来,夏莲在为小明确定学校前,还是征求了小弟的意见的。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上午八时,我和夏莲领着小明去报名。这是东门小学的规定,老生九月一日报到,新生则须提前一周,到校参加学前的训练。
学校离妹妹家真的很近,中间只隔了两幢楼,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之后就到了,步行甚至用不到五分钟。
校园背靠护城河,大门就开在老城区东门最热闹的集市上,用现在的话说,它这是与商业街“零对接”。小街不长,街两边既有菜市,又有小商店与大排档,听说到了傍晚,菜摊子能够摆到学校大门口。
那天我们刚到学校不久,小弟媳也带着玉儿赶来了,我们几个人一道去教务处为小明和玉儿办了入学手续。
没想到一切竟是这么的顺利。
在萍城的第三天,老公就打来电话询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出版社那边在催我们撰写的关于那场轰动海内外的官司的书稿,催得很急。
老公的意思其实我很清楚,稿子催得急是实情,更主要的,还是他一个人没办法生活。结婚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没有做过一顿饭,一个人在家时,顿顿是速冻水饺,速冻元宵,馋急了,就跑到饭店吃上一顿现成的。写起东西来,他会把什么都忘了,平时吃饭都要一遍遍地催,不催他,他就想不到吃饭。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好,现在把他一个人丢在合肥,我还真的怕他出事。
尽管对小明是万分不舍,但想想萍城这边的事毕竟已经安顿好了,于是就决定买票赶回去。临走的那天中午,我匆匆吃了一点饭,就拎着行李去和小明道再见。小明问我:“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很快。”小明不愿意了:“很快是几天呀?”我随口说:“一个月吧。”
小明一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抱着我说:“不要嘛,半个月……”我的心酸酸的,只好答应:“好的,儿子,半个月。”夏莲送我下楼。在楼下,我又听到了小明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他爬得高高的,脸正贴着窗玻璃朝下看,在喊我:“妈妈,说好了,半个月就回来!”我的眼眶也湿了,哽咽着说:“妈妈答应你。你在这里要听话啊,要乖,好吗?”他挥着小手,答应道:“好的。”
回到合肥,才发现,我好像丢了魂。明明是在敲打着键盘,写着作品,脑子却时不时地想到了小明。一想到小明,我就禁不住地要流泪。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已经留在萍城了。我每天都要给母亲打去几次电话,询问小明的情况。母亲说,小明一切都好,每天上学都跑在前面,可高兴了;家庭作业也都认真地完成,大家都夸他字写得好,叫我放心。谁知大约过了一周,母亲给我反馈的就都是小明闯祸的事了,说小明和同学打架,有的家长不但找到母亲,还找到夏莲和妹婿告状。有一次小明将一个叫小龙的同学推倒在地,手上擦破了一点皮,小龙的妈妈在学校就拦着母亲不让走,母亲已经道歉了,她仍然不依不饶,还要跟到家里来,听说小明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这才作罢。
母亲的话,说得我将信将疑。我不大相信小明是这样的孩子,因为他一向胆子很小,从来不和人家打架的;但母亲说得有根有据,又不能不信。
到了九月底,母亲突然来电话,说小明全身长满了天疱疮,许多泡都被他抓破了,流水,还流脓……母亲的话让我异常恐慌,感觉小明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本来计划再过一段时间,等完成书稿后,就和老公一道去萍城。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急坏了,对老公说:“我得现在就去买票,你不走,我要先走!这本书就是能得诺贝尔奖,我也不写了!”
这次老公没有再犹豫,当即决定和我一起走,把稿子带到萍城去写。我们心急火燎地赶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于十月二日中午到达萍城。待推开妹妹家虚掩的大门,就发现屋子里人声嘈杂。妹妹家的这套三室两厅的住宅,设计上肯定有问题,客厅兼餐厅,夹在厨房与卧室的中间,四周没有一扇窗户,平日大厅里一直很暗,但是这天却是灯火辉煌,在耀眼的灯光里,一张紫红色的圆桌前面围了七八个女人,她们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
我们走进去之后,夏莲忙向我们介绍,说她们都是东门小学的老师:哪位是校长,哪位是主任,哪位是她的同学钱老师,哪位就是小明的班主任,等等。夏莲知道这天中午我们就可以赶到萍城,她就把这些老师都请到家里来吃饭,一方面是替我们表示谢意,更主要的还是希望她们以后对小明多加关照。我悄悄打量这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发现她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很时髦。
被介绍是小明班主任的赵老师,看上去四十出头,较瘦,长发披肩,有些像越南人。我很想找她聊聊小明的学习情况,可她匆匆吃了饭,就和其他老师们一道,退到里屋去打麻将了。
我知道夏莲下岗已有不少年,一直没有出去找事做,把打麻将当成了她每天主要的工作。其实,在萍城这样的小城市,没谁会为夏莲这样活着感到奇怪,因为萍城的麻将之风盛行,早已成为男女老少不可或缺的娱乐形式;每个居民区,都会有两三家麻将馆,即便是在最繁华的跃进路,不少小商店的门口就摆有麻将桌,没有生意的时候小老板们就会围在那里打麻将;走进许多小街小巷,也常常会听到搓麻将的“哗哗”声。
不过夏莲通常都是跑到外面的麻将馆里去打,像这样把“角”邀到家里来,尤其是小明学校的这些老师们也有如此兴致,还是出乎我的意外。
我对热衷于打麻将的人历来没有好印象,觉得像母亲这样退了休的老人,打打麻将,消遣娱乐,还情有可原;而年纪轻轻,或年富力强,也迷上麻将,不是闲得无聊,也是想不劳而获,从别人的口袋里赢钱。现在竟发现儿子的老师也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玩起了麻将,真的非常失望。
我的心上飘过来一团阴影:这样的老师能教好学生吗?几年以后回想起这件事,我不禁为当时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我是太不了解现在的校园与现在的老师了。
这时,就只见小明端着饭碗从电视机房伸了一下头,见是我们,眼睛一下亮了,很快撂下碗筷。泪光闪闪地,脚步很重地朝我奔过来。
一个月没见,小家伙居然长胖了,而且,已经有我胸脯高了。他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我的胸脯,磨蹭来磨蹭去,还像一个吃奶的孩子。
我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柔声问道:“宝宝,想爸爸妈妈了,是吗?”他连连点头。
老公说:“爸妈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他不好意思地说:“外婆没告诉我,我在里屋看电视。”我问:“还有谁在里面?”
他说:“秀秀姐姐。”也许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秀秀这才走出来。这次见她,发现她有点异样,虽是笑着和我们打的招呼,但那笑却有些勉强,打了个照面,就出门了。夏莲问她去哪儿,她理也不理,把门带得很响。
秀秀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天显然很不正常。我就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秀秀的学校管得太严,一个月只允许学生回家一次,刚去时,秀秀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闹着要回家,说那学校就像集中营,学生就像犯人,实在受不了。每天早晨六点就逼着学生爬起来背书,晚上的自习课要上到十点,回到宿舍还要做几张卷子。不完成作业就会遭到惩罚,教室门口天天都有学生像电线杆一样竖在那里罚站,被老师扇巴掌更是常事。妹婿听了不但不同情,反而很生气,说:“谁叫你以前只知道玩,考不上重点高中呢?花钱让你上这样的学校也算我们对得起你了,不就苦三年么?你不想念就不念了,钱怎么办?
两万块钱的学费还能退得回来吗?”一提到钱,秀秀就没话说了,只是哭。母亲叹息道:“现在的学生也太苦了!”我听了,不免感到惊讶,同情起秀秀来。也许,我这是少见多怪了:现在竟然有这样的学校?还允许有这样的老师?秀秀还是个孩子啊,如此非人性、大强度的教育,会不会把孩子逼出啥毛病来?
第二天,我开始收拾南边的一间房子,准备做一个写作室。我对老公说,把窗户边上的环形矮柜挪个位置,换成书桌,以后就可以在这里工作了。没想到在挪动矮柜的时候,我头皮一麻:矮柜的下面以及后面,居然堆了一层毛绒绒的棉絮一样的东西,足有两寸厚!我赶紧喊来夏莲,夏莲看了,有点脸红,说:“可能是小狗茜茜掉的毛。柜子放在这里有七八年了,一直就没有动过,想不到里面积了这么多的狗毛。脏死了!”
原本我心里还一直纳闷,天疱疮属于带状疱疹,这东西并不常见,因为现在小孩子都接种过疫苗,小明的身上怎么会长出天疱疮来呢?前段日子母亲带着小明就住在这个房间,我终于明白,问题应该是出在这些多年累积起来的狗毛上!
我正这么想着呢,一身雪白的茜茜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又要进来,小明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支注射器,针管里灌满了水,对着茜茜就射起来,吓得茜茜满屋子乱窜,最后腾空一跃,跳上了床,竟然钻进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