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言志,绘梅抒情,情志兼备,形神俱到,陆游的高洁人格、坚贞品性和对梅的迷恋之情,一并表现出来。
诗歌一、二两句写景,景中传情,言外有意。诗人听说梅花已经开放了,迎着破晓的瑟瑟寒风,远远望去,只见一堆堆茫茫白雪,遍布崇山峻岭。梅花不择地势,不施肥料,遍布山岭,竞相怒放,何等旺盛,何等灿烂!照亮了诗人的双眸,激动了诗人的心弦。梅花不畏风寒,不惧霜雪,傲然绽放,自铸风骨,分明又是一位战天斗地、英勇无畏的斗士,深深震撼着诗人的心灵。风霜之苦寒,山岭之贫瘠,烘托出梅的坚强健劲,生机无限。
陆游有词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荒郊野外,断桥残垣,风雨侵袭,黄昏惨淡,无人关注,无人呵护,如此苦寒幽冷的环境,有力烘托出梅的清幽绝俗,坚贞不屈;正如陆游诗语“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亦如诗人杨维桢咏叹“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写梅之风骨实则映照诗人之心态,饱含满腔激赏。诗中“闻道”二字不可放过,听说而已,没有亲见,表明梅花绽放山野的图景纯属诗人的想象,或是他人的描述,但是诗人关注,诗人留意,并且大加赞赏,不妨设想,如果诗人亲眼所见,那又不知是怎样的激动和狂喜呢!
诗歌三、四两句突发奇想,直抒胸臆,爱恋梅花如痴如狂,骇人之想如梦似幻。诗人面对漫山遍野、迎风绽放的寒梅,心向神往,不能自已,如何才能更加亲近梅花、珍爱梅花呢?要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陆游化身千千万万,散布山山岭岭,让每一树梅花之前都有一个老迈放翁与之相伴,那该多好啊!这种想象是奇幻的、幸福的。陆游爱梅,爱漫山遍野之梅,爱每一株梅树,爱每一朵梅花,爱之切,思之深,心生幻觉,情迷意乱,恍恍惚惚,才有这种惊人之想。就像孙悟空施展变身术一样,神奇,魔幻,让人着迷,引人向往。陆游要赏遍每一株梅花,驻足流连,沉醉观赏,闻一闻幽香,观一观色泽,赏一赏姿容,品一品风雅。爱梅千山万岭,爱梅入骨入髓。
唐代诗人柳宗元早有这种幻化分身的构思之作:“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柳宗元大概是因为与浩初禅师同看山,因而想到佛教中的化身之说,出此构想。化身万千,登高望乡,不畏剑芒,不惧秋凉。陆诗与柳诗,构思类同,情意大异。陈衍《宋诗精华录》云:“柳州之化身何其苦,此老之化身何其乐!”苦乐两重天,对比赏读,更能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陆游咏梅,绘形象,描风骨,传心志,读之咏之,使人如沐寒风,神清气爽,心高气旺。另外,笔者在体验和激赏陆游的爱梅之情的同时,又有独到之想,一树梅前一放翁,梅耶?翁耶?融为一体,人梅不分,爱梅的风骨,爱梅的风姿,竟至化身为梅,此爱唯有天上闻,人间难得几回见啊!笔者又想到庄子梦蝶的故事,庄周一梦,化为蝴蝶,翩翩飞舞,时而流连姹紫嫣红的花园,时而驻足清清溪流旁边,时而欣赏大漠孤烟,时而欣赏小桥流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及至梦醒,庄子不明白,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陆游此诗,何尝不是如此情意呢?
有谁风雪看梅花
次萧冰崖梅花韵
赵希桐冰姿琼骨净无瑕,竹外溪边处士家。若使牡丹开得早,有谁风雪看梅花?
风景折射心灵,风物暗示心志,诗人笔下的风光景物,一山一水,一花一树,一鸟一鱼,一枝一叶,无不染上浓浓的感情色彩,无不或明或暗点示诗人的生命情怀。特别是那些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朋友之间的你唱我和,书往信来,更是把这份生命情怀、心灵志趣表现得淋漓尽致。宋代诗人赵希桐读了朋友萧冰崖的梅花诗之后,深受启发,有感生命风骨,有感朋友志趣,挥笔写下了《次萧冰崖梅花韵》一诗。
朋友是怎样性情的人?又有怎样的心志情操?只看他的名和他的梅花诗即可略知一二。萧冰崖,即萧立之,字斯立,号冰崖,宁都(今江西宁都县)人。“冰崖”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崖水畔冰清玉洁、风骨凛凛的梅花来,加之其人又多有梅花诗传世,因此,可以推想其人清雅脱俗,风正气清,刚直不阿。俗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语曰“道相同则为谋”,诗人和他这位萧朋友一定都是志节之人,既有风雅浪漫、吟诗作对的情趣,也有凌风傲雪、不屈流俗的风骨。
诗人一开篇,极尽华彩词句,赞美梅花风骨。梅花具有冰样的身姿,玉样的骨骼,洁净得没有一点瑕疵。翠竹之外,清溪之上,处处是梅,开满林处士的家。梅花迎风斗雪,独自绽放,先于百花。她有姿有态,有神有骨,所有枝干冰清玉洁,纤尘不染;所有花朵高洁素雅,清香四溢;所有姿态凌风傲寒,英勇无畏。梅韵烘托人情,梅品烘托人格,诗人借梅含蓄礼赞生活中那些风骨凛凛、独立于天地的志节之士。诗中特别提到品如寒梅、高洁自守的林处士。处士,指有才有德、有志有情而又不屈流俗语、隐居不仕的人。宋代处士林逋大半生隐居杭州孤山,不仕不娶,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他身上具有一种超越世俗、清高孤傲的志趣,亦是典型的寒梅精神之写照。诗人提到翠竹清溪,既见环境之幽雅清旷,又显情志之卓异不俗,竹之风神,溪之气韵,暗合人之心志。竹外溪边,梅妻鹤子,几个意象并置,为梅的生长创设环境,为梅的精神增添风采。如果说诗歌一、二两句是精描细绘,借景抒情的话,那么诗歌三、四两句则是议论风生,托物言志。诗人针对冰崖梅花发问,如果牡丹花开在早春时节,那么还有谁会冒着风雪去观赏梅花呢?
笔者细思,总感觉到诗人此问包含深意。表面看来,是在贬梅损梅,赞扬牡丹人见人爱,人欢人喜,这是大众心理、普遍爱好,有唐为盛。白居易诗云:“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买花》)诗句就描绘了牡丹大受欢迎的程度。今日亦不例外,何故?因为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牡丹花开,大红大紫,光芒四射,活色生香,雍容华丽,是富贵之花,是喜庆之花,是幸福之花,人人都追求生活的幸福美好,当然喜爱牡丹。相比而言,梅花风雪绽放,早于百花,却鲜有人知,难受大众喜爱。
宋人周敦颐《爱莲说》这样写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周敦颐是道学家,以君子自居,故喜爱莲花;众人图的是富贵安康,故喜爱牡丹。
深层来看,赵诗人这里是表达对流俗的愤慨不满,表达自己和朋友对寒梅的格外青睐。有谁风雪看梅花呢?又有谁能读懂梅花呢?除了我们两个,除了我们这类人。我们不趋时尚,不从流俗,远离功名富贵,远离热闹繁华,淡泊处世,宁静修身,追求一种自由自在、清洁不俗的生活,就像林处士一样,或居山崖水畔,或住深山古寺,或宿荒郊野外,活出真我风采,活出刚正风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冲梅花而来,迎风傲雪,无畏无惧,观梅赏梅,快心快意,我们追求的就是这种梅韵清风啊!也许这层意思,才是作者的本意。
天地草木,万象纷纭,各有所爱,各有寓托,这在文人骚客笔下,是非常普遍、非常正常的现象。诗人或许无意去贬损牡丹,无意去否定流俗,但是,自己和朋友是何种性情之人,内心有何追求志趣,却是非常清楚的。我行我素,我歌我赞,全在梅花,全在风骨,全在清雅。读这首极富议论色彩的诗,我们读到了一种气魄,一种声音,读到了一种精神,一份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