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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唐五代词的小巧玲珑(6)

首句以春风荡漾,吹皱了一池春水,这是比喻女子感情上的涟漪,自然贴切、耐人寻味。“闲引”以下两句,写女子揉碎红杏花,抛洒水中,引逗鸳鸯戏嬉,表示情有所钟,与下片“终日望君君不至”相呼应。下片写阑干遍倚,头饰不整,透露的是女子孤独烦躁的心境。就在失望之中,忽然听到喜鹊的叫声,这分明是好消息,于是感到重聚有望,因而心头的郁闷稍稍宽解。其中鸳鸯、斗鸭、喜鹊都是点缀之物,是起兴情感之物。这首词是写闺情的,虽然未脱花间词遗风,但细致、委婉而又简练、生动的描写,确实令人赞佩。通过所绘之风物,把女子内心的变化形象而生动地显露了出来。特别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并有一段词林佳话,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记载:“元宗(南唐中主李璟)尝戏冯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这说明当时这首词已广泛传播传唱了。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点明时令,环境及人物活动。下片以抒情为主,并点明烦愁的原因。以景托情,因物起兴,在清丽、委婉、含蓄中蕴藏着自己的哀情怨意。

他的另一首词《鹊踏枝》虽写闺情,但根本不受闺情所限,所说的具体事情是什么,难以理解判断,词中表达的仅是一种心境罢了: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长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上片的前三句写“闲情”的无法排遣,每到春来,便触及而生。后两句写主人公因闲愁所缠绕、折磨又不得不承受的痛苦处境。因忧愁而病酒,因病酒而消瘦,即便消瘦,也不辞杯中酒,足见闲愁将他折磨成什么样子,几乎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下片前三句写主人公触景生情,闲愁更浓。最后两句写主人公独立桥头,寂寞面对的情景,以至于这种闲愁年年如此,无以摆脱,孤芳自赏的心情得到了突出表现。词中没有着意描写具体的情事和人物,却给我们描绘出一种恍惚迷离的境界,究竟是怎么一种模糊的情感,闲情之下为何这么沉重,由读者去推断、去猜想去吧。不过内容的广博宽阔却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其艺术魅力就在于此,这就是该词艺术不朽的原因所在。

冯延巳虽深受温庭筠、韦庄词风的影响,也沿袭了西蜀词人的遗风,写了大量的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词作。据统计,他的这类词作占总量的一半左右。不过他摆脱了西蜀词人以女子器物和服饰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局限,不重视具体的事情和人物的真实细致,而是侧重于触景生情,追怀旧欢,倾吐新愁,主题不明,词意深微,情调抑郁表现的是南唐国势衰微后文人学士的情趣,既有国势衰微的痛苦,又有对此无可奈何的心态,创新精神是显而易见的。他学识丰厚,在词上造诣较高,所以其词能以清丽之辞达深忧隐微之情,情景具善,委婉曲折,对后代词坛,尤其对宋初江西词派产生的影响更大。对词的内容是大突破,冯熙自豪地说:“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

《鹊踏枝》这一词调有好几首,除了上边我们分析的一首之外,另外几首词同调,不同对象,不同事,写来富有变化。从不同角度描写了闺怨情思,有写主人公的愁闷和思绪的,有写女子失恋痛苦的,有写女子对丈夫在外寻花问柳,长期不归而不满的,这就比那种一味以写服饰、器物为主要对象扩大了词境。如《鹊踏枝》“窗外寒鸡天欲曙”侧重写闺中少女思念的痛苦。因相思情深,彻夜未眠,起床后也是慵懒无力,未绣完的罗衣被搁置一边,朦胧的思绪忽到江南,忽到江北,忽到东忽到西,胡思乱想,昔日的欢爱相聚现已化为乌有,忽然梦醒,梦中的山盟海誓是那样苍白无力!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地变化转换,把思妇无法排遣的怅惘与烦闷逐一展现,如蒙太奇一样,别致新颖。《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上片责怪男子时至暮春不思归,盼望、牵挂到怀疑、怨恨一齐袭来。下片先写寄语“双燕”来打听对方的情况,反衬主人公的“独语”,其痴情苦意由此可见。后两句是触景生情,以飘飞的柳絮比拟紊乱的心绪,十分贴切,用在梦中寻夫而不得来展示女子愁情可谓独特。“六曲阑干偎碧树”一首是写女子闲愁别绪的。该词以写景为主。十句话,就有八句写景,“杨柳风”、“黄金缕”、“清明雨”、“游丝”、“落絮”、“红杏”等物都是用来渲染春光的明媚、美好的,“海燕”、“莺语”这些动态画面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都是梦中之物,当梦醒后,则是百无聊赖,怅然若失,像这种同调不同意,同题材不同角度或方式来表现的词作,在冯延巳词中很多,充分表现了冯延巳词的新气象和以乐写哀的艺术表现力。

但是,同为表达妇女内心情愫,有的表达的却是夫妻恩爱,以及美好的祝愿。如他的《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中唐诗人白居易曾有《赠梦得》一诗:“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冯延巳的词显然脱胎于白居易这首诗,然而他的词是经过巧妙处理、立意重新安排的,比原诗更具有艺术感染力。词中写女子祝酒盟誓,由朋友间的情谊发展为夫妻双方的祝愿,愿白头偕老,身体健康,妻子表达了对丈夫的真挚而美好的感情。把不少数字融入词中,朴素自然、清新明朗、民歌风味较浓。有人说他继承了韦庄词风,从《清平乐》一词即可看出,整体风韵上清俊淡雅,但没有韦词的叙事性成分,仅用富有代表性的典型景物意象勾勒江南早春景象,从而烘托出“黄昏独倚朱栏”的抒情主人公的特定心境。上阕写景:写雨、烟、水、池、双燕等都是雨后景,清新淡雅,洁净无尘,可感可视,有远景,有中景,作者所选意境都紧紧围绕雨后初晴的总体意境,意象交叉叠出,从不同角度表现了特定的意境和气氛。下片写主人公观察到的景象,即上片所绘景物意象全是主人公由远及近的观察所致,由远景到中景及近景,全在主人公的视觉之下,这里表现的是雨后傍晚的幽情,一种独特的意绪,没有怨,没有愁,只有某种心境,所以这首词已摆脱了西蜀词人的女儿气,有着特殊的情韵。除此之外,他还注重意境的辽阔宏大,如《归自谣》开头就展现了广阔辽远的视界,创造了悠远的境界,显得大家气象。他的《南乡子》脱口而出,同样具有大家风范:“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然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柔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一评语对《南乡子》而言,恰如其分,当之无愧。

由以上分析可知,冯延巳的词与西蜀词人有同有异,总的情况来看还是有一定的开拓精神的。他的词,开启了由外部的感官刺激转向内在的情感体验,由泛化的抒情转向了个性化的表露,他继承了温庭筠、韦庄的特点又有开拓创新。这种更深沉的一已体验发生开来的情感抒发,这种既具有个性特色与感发魅力,又具有深邃朦胧的艺术境界,这种真切鲜明的抒情主体形象,可谓是前朝文人词所缺少的,这正是冯延巳词的主要特征和成就所在。在某些方面,冯延巳词从意象的选择和意境的灵动上继承了李贺、李商隐朦胧诗的特征,使词的意境和意象极有层次性,并且非常注重人物心理活动的细微描写,以及转瞬即逝的变化,给广大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间,让读者根据自己的阅读期待去任意驰骋和陶醉,这样就极大的增强了词的艺术品位。也提高了词的可阅读性。就此而言,冯延巳贡献是巨大的。

南唐词人,比较重要的还有李璟父子。身为中主的李璟,因为周、宋的压力,又加上其本人治国乏术,性格懦弱,在政治上,军事上几无建树,然而喜欢读书,多才多艺,经常与冯延巳、韩熙载等大臣宴饮赋诗,讲论文学,文学修养很厚。其词情真意切,爽朗明快,语言通俗晓畅,很有层次,“花间”词的脂粉气少了,代之而来的是自主抒情的新风貌,正是这种自主抒情直接影响了儿子李煜词风的形成。他的词留存于世的仅四首,却展现了其独特的风格。他的两首《摊破浣溪沙》就是这种风格的具体体现: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其一)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其二)

这两首词一写春恨,一写秋悲。写春恨的一首先从女主人的行动写起,女子手卷窗帘,借此来消除愁恨心绪,但愁未消,恨依旧,两句自为开合。接着两句写帘外落花,风飘无主,并暗示人亦无主,于是徒增一段离愁暗恨。这是对前两句的进一步延伸。下阕一远景一近景,一开一合,因男子长期杳无音讯,所以心中愁难解。闷难除,苦在心,恼在意。以上所写都是儿女情长,最后一句“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却把这种愁、闷、苦、恨一下宕开去,如果要相逢,除非梦中才可能!第二首写秋,正因秋景的衰败,才因这衰败之景显示出女子的憔悴,先比兴,而后写意。故曰“共憔悴”、“不堪看”,语意双关;“细雨”两句与“菡萏”两句,以衰飒凄清之景,表达凄凉悲婉之情,情与景相辅辉映,情韵天成,深受人们赏爱。它的妙处就在于似断实连,境界大开,没有局限于狭窄的儿女情肠之中。词中没有一个字写秋,但句句扣秋,字字写秋,清幽之气是秋,万物衰败还是秋,通过秋的特征及白描更加突出秋的凄冷寒浸,令人由此产生源源不断的愁绪,这里的闺怨似乎是明显的,然而,作为国主的李璟,心中考虑的仅此词学艺术吗,我看不尽然。我觉得,作为国主,就是再懦弱无能,他也会考虑自己的国主利益和前途的。当时,南唐受到后周的胁迫,去帝号、割领土,又受到宋的威胁,又向宋进贡,他会心安理得吗?他会甘心情愿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无奈中,肯定会产生忧愁暗恨的。其中,“风里落花谁是主”这样的感慨,就是对南唐风雨飘摇国运的忧虑和感伤,“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展示出的境界是否隐含有南唐无限的江山都笼罩在苍茫暮色中的意蕴?上下阕的“思悠悠”、“接天流”的思想境界苍茫开合,悠远辽阔是否另有一种精神,或者内心情绪的流露?总之,悲呀,愁呀必须有出处,必然要有根由,我想,李璟在这里的抒情,是否具有忧患意识,是否具有危机意识,我看还是有那么一点痕迹的,要不然他的愁就是无病呻吟了。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937~978年)字重光,号钟隐,又称莲峰居士,徐州人。959年文献太子弘冀早卒,李煜被封吴王,以尚书令知政事居东宫。建隆二年(961年)初,立为太子,留金陵监国。中主卒他即南唐国位,在位15年,史称后主。当时,南唐已岌岌可危,甚至危在旦夕,又年年进贡于宋,府库逐渐空虚。李煜父子政治上,军事上,外交上乏术无能,李煜更甚,更无作为,但在文学艺术上却是一把好手,尤其在词的创作上更为出色,奉佛为尊,生活上奢华淫靡,后在开宝八年(975年),宋将曹彬攻陷金陵,李煜肉袒出降。被押送汴京,封违命侯,沦为阶下囚,终日以泪洗面。太平兴国三年(978年)被宋太宗派人用牵机药毒死,年仅42岁。

李煜治国安邦是无能之辈,但聪颖好学,文学、艺术造诣极高。在南唐词中成就最高。他的绘画别具一格,山水人物意境优美,如《江山摭胜图》。书法学王羲之,其所作或笔触深婉,或遒劲有力,是一个风格多样的作家。对词律、音律很通晓,喜收藏、精鉴赏,工诗善文,尤善于作词,其词以亡国被俘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词写的都是宫廷生活和男欢女爱,沉溺于歌舞声色享乐生活之中,具有醉生梦死的情调。后期词因由君主沦为阶下囚,地位的落差使其词风为之一变,大多追忆往事,伤悼过去,抒发的都是亡国之音,家破之恨。情调哀婉凄苦。

李煜词以描写个人生活、思想和感情为主,内容多有重复,显得单一,在形式上虽然未能突破令词的体制,艺术上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得到后人一致好评。有的评曰:“高奇无匹”,有的曰:“超逸绝伦”,有的认为是“神品”,我们依据其作品现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探讨论析:

首先,他的词具有鲜明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在他大量的抒情词作中,主人公生动形象,鲜明得体,让读者能感受到人物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在抒情中善于深入细致地描写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情真意切地揭示人物的思想轨迹,特别重视人物的感情变化中发展过程的描绘,往往能给人以独特的感受。如他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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