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首先,对于北京我恨过、爱过,亦无视过。而它始终存在,与日辉同升同落,与清月同圆同缺。北京,是我心中翻江倒海也冥寂寥落的北京。是活着,也是死去的城池。
而后,请你听一首破碎孤独的摇滚,它叫作《北京,北京》。
(一)盲目神圣
和所有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的孩子一样,在我心里北京像和永垂不朽的毛爷爷一样伫立在祖国最高贵的土壤之上。沐浴晨时第一缕日光,红旗伴随着战争音韵的国歌缓缓上升。
装满随波逐流的大脑对北京刻画下了第一盏神圣的象征。像信徒般坚信某种永恒与坚不可摧。相信北京,似乎是出于相信日出日落的必然。心中充满光明与崇拜,虽然那光明与崇拜是空心的盲目,但依旧拥有独一无二的感召力。
最大的广场,最鲜艳的色泽——血染之红,最高学府,皇陵,万里长城,紫禁城,人民英雄纪念碑……从小,不谙世事起,就觉得那是一种庄严的存在,尊严的捍卫,神圣到与生活无关。因此当别人问起将来要上什么大学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北大!”,仿佛一瞬间的脱口而出便能够触碰到一丝神圣并获得一点微薄的敬仰。
如果你正在听着《北京,北京》,那么你是否还记得这样的开头。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他烛骨般的心跳
儿时,我心中的北京就是那样,一个词汇就囊括了所有。神圣,并远离生活。我无法想象那里原来也住着成千上万与我一样吃喝拉撒的”人民”。
(二)仿佛依稀
后来的生活里,我淡忘了北京。我每天叫父亲骑摩托车送我上学而他总是想睡懒觉。我厌恶迟到是从那时埋下的伏笔。我懂得太少,六七岁的小孩子不谈梦想,只会在大人好奇问询时大展想象并大言不惭。只有这时,我会说起北京,小小的想起它,于话收之后我又忘记了这名字。因此它除了在我几岁时带来的那种神秘,是再没有什么让我好想念的了。毕竟,在我的生活中它还只是一抹空虚,一种空洞。我未遇见,我未体会,便对它丧失了兴趣。童年里,缤纷的事物和大人的爱多得用不完,真的没有什么必要去固守一座空泛又不会爱我的城市。孩子,也许原始,也许实在。记得的总是实情实物。
然而一次我看《大风车》,一个和我同岁的孩子说他住在北京,离中央电视台很近,我回神一想,原来北京也有小孩,原来北京才有《大风车》。第一次,发现北京好像不是只有死人与古董还有每天被太阳监视的地方。
父亲从哪回来,我听北京。电视总是播哪,我看北京。就这么依稀仿佛,北京开始一如一粒种子在我心土萌芽,并每日绽放一花,让我觉得刺激。好像是对北京观察的同时我开始观察我生活中日常存在的一切,思索他们的来由与去向,来龙与去脉。想象他们是否也像北京那样从神圣走向庸常,从凝重走向幽默。我幻想向日葵的大脸庞从低至昂,同天安门广场的太阳一齐变化,满身洒金,脸上是无数鄙夷人间的眼睛,但不久却被菜场聒噪的老妈子拽进她的灰色破包里,之后剥下那些眼睛,炒熟了卖给各色的买客。
观察并开始了解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崇拜也不厌恶,只是单纯的了解,单纯到毫无目的。很多人的童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渴望过飞机坦克,渴望过三好学生,也萌生小小的虚荣,但一切说穿了又太过于细节,连不成体系,看起来毫无目的。
毫无目的就是单纯的本质,单纯并非是一张无辜的脸和单纯的嘴。
北京,是我童年的单纯。
(三)平庸默然
我和北京一直在公元后的世纪里存在着。每天被切割成二十四份,每月被切割成三十块,每一块明码标价称其无价,但现实又并非如此。
为什么用平庸与默然作标题?出于共性,出于理论与实践的对立。我有名有姓,且名字异常易记并被人称之富有诗意。他们叫我,一遍又一遍,听见后我条件反射式地回头并微笑。他们一遍遍叫,在我耳边,仿佛这名字有多伟大,仿佛这是个名人。然而我依旧条件反射式的回头并微笑,我不耍大牌,我不摆酷,因为我不是名人,这名字也并不伟大,我也只是一介小民。这我始终清楚明白,我本份。因为平庸,所以默然。
北京也有名有姓,他姓华夏,和我一样。他高调了半个世纪,像凤凰涅磐般夺目的闪着霓虹,流淌着鲜血的曾经,亦流淌纸醉金迷。我们叫他,一遍又一遍,他条件反射式的默然。我们一遍遍叫他,仿佛他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们,我们却无法削弱对他的崇拜。他是万圣之都,他喜冷对众人。他认识并骄傲于他的神圣,然而长久的自负让他终感疲惫。他开始寻求意料之外的平庸。原来日子久了,也有人不想被赞颂。
我同北京一同消沉。
我的青涩年华让我消极。我爱上了文字,那触不得的刺与冰。我明白了应试与文学的差别,不过是森林与海洋,各是各的领域却只有在相较之下谩责之中才看得见彼此的依存关系。只可惜,那段情感稚嫩而盲目的年月,我投身文字的伤痛,抚摸他的伤口从而走进他庞大如宙的心脏去感觉空虚的跳动。他们说那是忧郁,是愤懑,而当我进入了那个远远深广于现实生活的世界,我千疮百孔地接纳我更进一层的平庸。因此在豆蔻之年我却开始沉默而守望黑夜。我第一次懂得了人类最深沉而抑郁的情感——寂寞。
北京也寂寞。用铺天盖地的霓虹喧嚣孤独,用摇滚青年振聋发聩的噪音歌唱空虚。北京也有破落,原来北京也会萧索。它在寒气扑面的深夜沉沦,又在雾气朦胧的清晨重生。
我想起歌里的词,唱北京的平庸,北京里平庸的人。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失去。
他们带着不解人生的疑惑走过变迁与迷惘,他们只是停留在北京,只是这一程他们过于疲惫开始考虑生死与得失。不是计较,是默然。超越得失与生死,我们依旧是平庸的人。北京给不了你不凡,亦给不了你无尽的虚荣。
(四)境界矛盾
北京在08年的《国家地理》上变得拥攘,辉煌而带着钢铁般现代的强权。一米长的地图顺着北京的中轴线密密麻麻排列着城市的有机体。奢侈品消费地,堂而皇之的问,一丝不挂的答,“你为什么用奢侈品?”“因为别人买不起。”看,封建的含蓄在奢侈的深渊中完全殆尽了。只有在这种错位的追求中,才会让人留恋起曾经被贡为至圣又被批判打倒的礼教,原来它也具有精华之处。
北京的明清建筑与现代建筑并立,王府井尽头是西洋教堂,胡同里幽深的拐角明亮的文明,环城路边明晃的反光和黯淡的文化,一切盘枝错节的交织是北京出彩的缤纷。因为矛盾,所以纠结。因为纠结所以不能一眼望穿。有韵味的城市往往如此,将人投放进迷宫式的矛盾反差中,让人在不知所以中匆匆度日。
当你离北京的本质很远,然而灵魂的距离却近了。
站在北京的立交桥下看环绕的各色车辆,看陌生的群鸟长着相同的羽毛飞翔在我陌生的街区。红绿灯都散发着一致的光,然而这转角我却是第一次路过,也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路过。天桥上的我不想唱歌,不想在地铁围观一场流浪歌手的演唱。原因很简单,歌与歌词都不是我写的。往往静默的站立在一片陌生之中是很难看重自己的。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商业区哼起的一两句伤感歌曲的末词是没有人会去解读的。邂逅与知己都是城市的传奇,不能够奢望。因此,我便哑然面对一个陌生的自己去奚落,嘲讽她的到来,仿佛另一个我是这里根居多年的市民,像看外人进京一样嘲笑她的陌生。
当你离我的语言很远,然而契合的路途却近了。
(五)追溯混乱
追根溯源北京是混乱的,外族的闯入与掌控,朝代的更迭不休。战火纷飞伴随着政权的旁落与社会制度的变更,新思潮的涌动以及近代的流血事件。北京曾是天子皇城,北京也曾遭遇兵临城下的尴尬。北京的混乱是浓缩的中国历史,灵魂里写满压迫至极的反抗与万战不灭的民族热情。
我曾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想过多种我与它的牵连。我看不到战火纷飞,也看不见紫禁守卫。我却能遇到这沧桑历过,史染的墨迹。
我不能像爱国青年一样与八国联军同归于尽,却只能和当代小青年一样在断壁残垣中走走停停。偶尔在缩小模型的重建集款箱中象征性的投下点小钱。当我站在大水法仅剩的装饰残块边缘,我看到了时光无所不能的摧残。圆明园总会消亡,只是方式不同,与其看其在我们的视线中被一次次迁建翻修谋取钞票,还不如让既定的事按时发生。圆明园如惊梦般火速的消失,最起码能换取一点点中国人的珍惜观念。也许千亿黄金的堆砌真的不敌全民族的一些觉悟。只要觉悟在,就可以创造千亿个圆明园而不是垂手空叹。但这点微渺易散的觉悟能存在中国人骨子中多久,这便不是我柔弱女子所能决定的问题。
(六)轮回离伤
生生死死的牵绊,北京的历史就是中国人的人生。我是中国的女子,最懂得的便是轮回与离伤。传说与神话都充满此样色彩。纵横交织。
封建并未从生命中根除。因为历史庞大的根系,因此被发枝的后代就显得生来不薄。被厚实的黑土地孕育而成,身后背负了几千年文化。脊梁像是架在远古战场的旗杆,冥冥中宣扬着一种精神。
离愁也是江南式的,宋式的,柳永式的,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一座北京,并未创造中国却囊括了中国。往复的生与死,断代与传承。
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
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人们在挣扎中互相告慰和拥抱
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
北京变成我们,我们成为北京。揉碎了千年有关月亮的梦,北京,摇成幻影。我们在城市中央告慰和拥抱,我们守着千年未变的梦。我们依旧是我们,我们依旧轮回。我们依旧在年复一年的四季中,时而是自己,时而变成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