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梦婕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佛经
望是双生,同归于寂。
他会想起她,想起她手指的冰凉。她的手指纤细苍白,在天空中划出透明的伤痕。他便有了一个只有靠死亡才能愈合的伤口。
时光的手指光滑而修长,指缝间渗出晶莹的水珠,如音乐的圣泉刚刚流过。冥灭的烟火,自指间跌落。
她将头浸在冰凉的水里,她无法呼吸,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失去光线和声音,也就在那个瞬间,她的脑海和心里,出现最美好最沉静的幻觉。那种幻觉就好像是死亡。
她曾问他,是不是没有了时间,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远到底有多远呢。她沉在水底,她说,我会变成一条鱼。
可是海水太冷,我无法呼吸。它会淹没我。
她仅是想找一个地方安置自己的灵魂,可是她停留在那个伤口里得不到救赎。她是鸦片缭绕中的女子,倚在胭脂色的旧梦里。他醉的甘愿,她走的牵连。
但相守,实在是太过奢侈。她等他十年,于是他成了回忆里的飞灰。青梅竹马的过往,令她于他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安静游离的女孩。
人生无奈。我们都曾是简单快乐的孩子,但是世俗的一切渐渐的把我们的那层原本的纯洁一层层剥下,直到无法呼吸却还是要呼吸。于是我们选择游离,我们都曾相信过永恒与真诚,最后还是被覆盖。
她的生活就像黑白照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界。
她蹒跚着岁月,眉间眼角全是尘灰的痕迹,爱情在岁月中没有成长,只有埋葬。她说她会变成纸人,投进坟墓里。她要埋葬自己。
他们吞下鸦片殉情。连死都是那么奢侈,吞鸦片,混合着爱情,你一口,我一口,分食殆尽。也不知鸦片和爱情,究竟哪一个更毒。他们就这样一直抱着,面对着面。她看着鲜血从他的口中淌出,他惨白的唇被染红了。她用手绢替他擦下那鲜红的颜色。一瞬间,那艳丽冷凝感的东西从她的口中流出。她抱紧他。他们就这样互相目睹着对方为自己的牺牲。残忍却美丽。
很多年以后,他伫立于她的墓碑前,泪流满面,想象曾经那个喜欢蝴蝶的小女孩,她对他说,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他的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她的泪沿着精致的面庞静静滑落。
安,别怕,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你不会寂寞。
她问他,那我们死后还会在一起吗?
世界不符合她的梦想,所以她剩下的只有大片大片的幻觉。可是他还是把她独自丢弃在冰冷的坟墓里。他明知她会冷。
其实他们是一类人。都是生活在幻觉中的人。寂寞而绝望。
时光,在伤口上舞蹈,像屏风上的褶皱。她一个人沦陷在时光的伤口里,她在那个伤口里匍匐前进。
她闭上眼睛,跪倒在地上。
死,是那么孤单的字眼,轻轻触碰,任何人都会破碎。
血色的残阳映照出嫣红的浮光,红,像唇上滴血般怨毒,在晦暗里漆黑中那个美梦,从镜里看不到的一份阵痛,像红尘掠过一样沉重。
她的灵魂是透明的,那样空,又那样重。她流着泪对他说,请你带我走,到接近灵魂出口的地方。可我们无路可走。
这个世界仿佛是空的,无路可走,只有她一个人听自己说话,然后是盛大而凄美的幻觉。她说,我的世界是寂静的,容纳不下别人。她沉溺在水底,她感到窒息,可她找不到出口。
她问他,是不是没有了空气,就无法呼吸。
他只是牵着她,用红线缠住她的小指。他说胭脂是陈了,都是年少意气的灰末。他为她擦净嘴角多余的脂粉,他流着泪为她勾眉。兵荒马乱的年代,她是他唯一值得的存在,亦是他心中那道最绝色的伤口。他们在苏州河旁的一棵榕树刻上了字。
每一片落叶都有故事。她曾问他自己是不是春天的落叶,春天的落叶才是悲哀的。
在自尽的那个晚上,烟灯缭绕。她对他说,我的灵魂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它一直在召唤我回去,所以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得太久。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
我一定会比你先走,因为我怕一个人孤独。
很多年以后,他已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娶了一位富家女子为妻。在命运的轨迹上,他遇见蓝,跟安一模一样的女孩。他知她埋于冰冷的地下,可就在蓝回眸的一瞬,他的心还是无助的疼痛和窒息,仿佛揭开了那道陈年的伤口。那一刻,他便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她,她深深的刻在了他心底。
她就像一个灯影戏偶人一样慢慢映在了光线交会的终点,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忽然的声音流到了他的梦里。
蓝是病榻上吸鸦片的病美人,会在胭脂色的黄昏里唱薄醉一般娇软无力的昆曲。她在枕边放了一本《圣经》,她说她每天都会和上帝对话。
他年长蓝很多,可是蓝还是甘心做了他的情人。他深深地迷恋于她,满足她所有不尽情理的要求。她像一个贪婪的孩子,将他的家财肆意荡尽。他还是不忍怪她,愧疚也好,伤痛也罢。
她常抹淡紫色的指甲和口红,她点燃一只烟,吐着灰色的烟圈,生命就此沉沦,直到化为灰烬。
他看书时,她会盘上他的大腿,她说,我是一条毒蛇,是你上辈子欠我的,我是来讨债的,情债。或者她会环绕着他的脖子,她淡淡地说,我喜欢吃毒药,越毒越好。
他紧握她冰凉苍白的手指,连指间都是疼痛的。
她总是逃脱他,他知道她的灵魂不属于这里,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安妮说,生命是幻觉,离别和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他的妻子找到她,先是深深的惊愕,太像了。她还是不断地骂她狐狸精,一个巴掌打过去,她的脸上印出血红的掌印,嘴角渗出了血。蓝还是妖艳地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你今天怎么没有带鞭子来。
时光像最奢侈的烟火,将他的生命燃成灰烬。他以为上天把安再次还给他,可她不是安。那一夜,他梦见安,安流着泪轻抚他的面庞,那是张爱玲一个最苍凉的手势。她对他说,说好了一辈子,怎么就散了呢?你说过烟花只会谢不会散,没有你,我不会死,我只是凋谢。我不曾来过,我只是你们的幻觉。
你一定要娶一个喜欢烟火,喜欢摩天轮,喜欢蒲公英的女子做新娘。
安妮说,时空有一个洞,必须用隔世的目光才能穿越。他问蓝,你的前世是不是叫安。我的目光可以穿越时空,前尘如幻海,你一定是上天派来让我赎罪的。她转过脸望着他,她从未如此认真的注视过他。
你,说,安?你真的——还记得她?
人不醒,梦才会继续。人若是醒了,梦就散了。如果遇见你是一个梦,我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睡去了,很多年,夜晚绽放昼亮。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蓝流泪,他亲吻她的泪痕,她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躲在他的怀里。
下辈子,我们一起去种花,曼珠沙华,据说能唤起前世的记忆,我要让你想起,前世。
蓝流着泪说,如果我死了,请不要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那是一个让人哭的地方。我会变成一条鱼。我姐姐以前一直想变成鱼,可是她直到死,也逃不出那张宿命的网。
那就用一世纪轮回的时间,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它会在每个灯火流离的时候上演,就像惨淡月色底下的一捧新雪,到了捧出来的时候就化掉了,留在掌心上一沁清水,从指缝里像生命一样不经意地漏掉。
终日与烟灯为伴,烟雾缭绕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可淡忘,连尚在人间这个事实都可忽略。他放她躺下,慢慢的褪下她的衣衫,还是精致的盘扣,一点点解开后,是女人的如水温柔。他看到她的身体上满是伤口,刀疤和烟头烫伤的印痕,他心痛地亲吻那些伤口。没有受过伤害的女孩,是不会爱上伤口的。她久历沧桑,或许只把他当成一处停歇的港口,她终会离去。
她问,是不是没有了黑暗,就无处躲藏。
那只蝴蝶,因为背负了太多的沧桑,所以注定飞不过沧海。他们是生活在天堂上的天使,如果有一天跌落下了天堂,那么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