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卡小卡仍然非常勤劳地换洗长裤,只是他多了几件彩色上衣。那些上衣有花边和挖洞,是女人式样,大卡小卡穿着它非常得意,整天哼着小曲。他的生活看来出现了一些变化,劳拉这才发觉甚至把他干干净净地遗忘了一段时间,而看见他仍然快乐的样子,不可避免地空落许多。有了这样的反省,这种错误就再不会发生了。劳拉很快发现他的家里多出一个女人,长着一张朴素温和的脸,劳拉想,那可真是一张姑妈的脸啊。
几次去到他家,姑妈的蓝围裙塞在裤腰带里,这就表明烹饪已经结束。而无论劳拉去得多早,总是在大大小小的菜碟摆满长桌之后,实在神奇。塞着围裙的姑妈似乎是个哑巴,常年带笑,让人不忍疑虑,她像个母亲那样陪劳拉坐在床边,由于不说话,总使气氛变得怪异。劳拉悠着小腿百无聊赖环顾四周,这下她对大卡小卡的房间有了强而有力的印象,他的壁橱挂满裤子,床底塞满裤子,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用洗衣粉浸泡的待洗的裤子,现在劳拉是个少女了,看到这些并想到他被紧身裤包裹的下身就会脸红心跳,最后她再不去了,呆在家里完全过起了自闭生活。
少年乌整天都做些什么呢。她从不尾随他,只在家里自伤脑筋,她的掉发明显多起来,暗红格子的发夹被永远地丢在床上。她开始留意房间的怪异现象了,当然这仅出于无聊,而非不忠或者别的什么。
“她家的墙壁快要塌啦。”
“瞧那傻女人,她会得到像她妈妈一样的下场!”
“那种女人会有什么好妈妈呢?”
“是啊,她连头发都是猴急猴急的。”
她东跑西蹿,把墙壁重新上色,检查每个抽屉是否有变质的积灰,还认真检查了每一条送电线路以使灯光不再忽明忽暗(为此她差点把头发嵌进开关孔里),而诸如把酱缸里的死老鼠扔出去以及杀灭所有的苍蝇等,就变成了每天必要的手续。这些做法仿佛在刻意掩盖少年乌的罪行,她这才相信自己已向愚蠢深处滑去。做完这些所剩的大段空余时间,她听着明卡小曲让自己尽力入睡,做奇形怪状的梦。这些小曲太欢快了所以她在梦里总是荒诞癫狂地大笑,从来不懂得任何悲伤。有次她梦见少年乌怀抱一个石头向她走来,近了才发现是个死婴,而婴孩的眼睛睁开,竟然是对有着淡褐色的略微发白的苍老瞳孔,眼角也生出皱纹,劳拉立刻发现自己快速地衰老了,于是她笑的时候就有了咳嗽的习惯并且喘得厉害。
外来人拜访了。劳拉觉得他们都不怀好意。
确实他们都是些神情诡异的人,并且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与这些人的交谈使劳拉更远地脱离了原本那个世界。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有的在额头上长出肉角,有的背着大捆的风干粪便向她兜售……有天来的是个阿拉伯人,他从窗户爬进来,讲话很用力,誓把每个音节都咬准的样子,以致神情紧张。劳拉看到他立刻感到了害怕,门就砰地一声,且伴有坠物和尖叫。劳拉不知道是不是把他的手指夹断了,事后再没敢接近那窗。劳拉不断被骚扰着,后来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家里可供出入的地方都钉上木板,只在门旁留着细瘦的缝隙。
少年乌总是很有办法,不知是怎样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他钻进来,轻轻说句真黑啊,然后再没声响。劳拉在黑暗中无法看到他,但这已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有那么久没与他有过任何交流了,好几天,也可以是好几年。她甚至把他给忘了(这可真是了不起的事)。
所以当劳拉在床上回想昔日生活并尝试手淫的时候,少年乌表现出的惊诧,这让劳拉终于意识到了他的一直存在。
“天呐!这是什么!”
“你快给我说说,这是什么?”
“你真恶心!”
劳拉的少女形象轰然倒塌,少年乌觉得受到污辱,像菲佣那样哭着跑了出去。
七
少年乌的离开使劳拉变成一个目光游离并且呆滞的人。人们猜想他们受到诅咒,一起化为乌有了,他们想到镇子上总是发生此类怪事,生活得更加谨慎起来。
劳拉缺少一场旅行。一次活力充沛的做爱或者孩童般的痛哭流涕,好象都不重要,劳拉现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对欲望的探究上。
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
她懒得上蹿下跳,深深爱上那张大床。少年乌就此消失,虽然巨大的空虚随后袭击了她,劳拉认为这完全与他无关。连大卡小卡都对封锁住门窗的小屋丧失了信心,每天在屋外喊她的名字,担心她不声不响死在里面,他绕着屋子边跑边喊,得不到回应就攀上屋顶,试图从烟囱爬进去。劳拉躺在床上听见他费力撬打瓦片发出的噼啪声,眼睛像咸带鱼一样泛起脏白色。
冬天来啦。
好了,你不要再骗我了。
她还没有傻到想死的地步。有天劳拉从屋里走出来,街上的人像见鬼一样惊慌失措。世界果然变成白色,雪光几乎刺得她短暂性失明。她抓住某个看见的熟人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难道你指望我能施舍你一个梦吗?你这疯子。”由于她的衣服不再光鲜(在这种天气里明显不合时宜),这些人对她的口气宛如一个异物。男人们习惯了自慰,面对这样一个旧女人,再不会为了跟她上床而用100元钱去买一条旧丝巾。
而她确实是饿了,她跑到大卡小卡家里,希望看见菜碟摆满长桌的样子,但碟子都空空的,她不禁怀疑起以前的景象不过是姑妈的一场巫术。她软弱地喊着姑妈,把身体粘在墙壁上勉强移动(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到了大卡小卡的房间,姑妈蹲在地上,周围是一盆盆待洗的裤子。她告诉她,下雪了,有人冬眠,有人离开,有人出发寻找他的哥哥。
“您看上去累极了。”
“我都这么老了。”姑妈说。劳拉难过得快要哭起来。
此刻她多么需要一个梦啊。她告诉他们这些,而人们都认为她在开玩笑,或者借此得到关注。她希望看到大卡小卡额头沾着新鲜泥巴的样子,我再不会管他到底有没有哥哥以及究竟是不是一个矮子了.她想,如果让她找到他,一定把他的牙打掉。她走在街上想起去年那个生日,幻想再次得到那种快乐,就像小牛犊那样逐渐跑了起来,而除了她自己,谁都能看出她的脚步已相当迟缓与勉强了。
真是好极了。她又路过那个乱糟糟的酒吧。“如果里面发生一场枪战的话,就让一切都从那个早晨重新开始吧。”
她跑了一圈,渐渐获得力量,此刻已迅疾如飞。当她再次回到酒吧时,那里依然很安静,人们各自讲着黄段子,墙壁右上角的吊柜里发出胖男人报道战争的激愤声音。而坏老太婆的阳台此时正有一个贼头贼脑的男人,他想像曼森那样把一本经书夹在生殖器上,无奈它太短小,这模仿简直滑稽透顶。
气氛看来逐渐好起来。人们在雪地上翻滚,已经有人从窗户跳出,追逐并且打架了,他们一路欢快地往窄小地方滚去,仿佛里面正等待着一场巷战。
打架的男人中有个长的细眉细眼,她叫他凤凰,相应的,另一个被叫做山鸡。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叫山鸡的那个就长出一头火红的头发,他像大卡小卡那样跳来跳去,穿着湿漉漉的裤子。她立刻相信这是一个梦了,随即所有枪火都有了戏剧色彩,恐惧被美感取代,她沉浸在剧场般的寂静中。他们打了很久,直到天黑。劳拉就快在梦中睡着了,此时有人叫她的名字,随即红头发的身体像电击一样急剧地颤抖起来,她看见他那么坚硬的身躯垂直栽倒下去,一下子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悲伤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