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忙去了,我又觉得自由了。按说我真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开北京,高源一不在我就又回到之前的一帮朋友中间,纸醉金迷的生活我很久也没有体验过了,主要是高源不怎么喜欢,他自己不喜欢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喜欢,虽然他从来不告诉我,但是我心里特别明白,也非常自觉。高源在北京的日子,我绝对绝对地把他当成我的太阳,一圈一圈我光围着他转了,转到现在有点儿晕头转向,快想不起自己是了。
送走了这帮拍电视剧的,我直接去了我父母家找饭辙,我妈正在案板上“咣咣”剁猪肉,扬言要包出跟外边饺子馆里卖的味道一样的饺子,我说为什么呀,老太太就挥舞着菜刀冲到客厅里,跟我说:“问你爸去,没良心啊,吃了一辈子我做的饭,今儿跟我说还是外边饭馆里的好吃,尤其是饺子,馅大,皮儿薄,还说我再做一辈子饭也做不出来一样的味儿来。嘿,初晓你说,你妈做饭手艺到底怎么样?”我看着我妈系着围裙,拿着菜刀的模样,猛然想起来,我做饭的时候喜欢挥舞菜刀的毛病肯定也是来自她的遗传,印象当中,从我上中学开始,要敢说她做饭不好吃,她就是这表情,这姿势。
“你说你也真逗,”我把老太太扬着菜刀的手给放下来,“跟老头儿较什么劲呀,他还不是想叫你给做顿好吃的嘛!一将你你还就上道儿!”我假装奚落着老太太,把她的围裙解下来,菜刀也拿下来,到厨房剁肉去了。
又有几个星期没回家来看看他们了,看这架势,老头儿老太太日子过得还是这么有趣儿。
我不要求别的,将来我跟高源要是结婚了,日子过得就像我父母这样,我就知足了,俩人较劲较了大半辈子,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我爸呢?有日子没见老头儿了啊。”
“跟小北学打保龄球呢,出去俩钟头了。”我妈说起张小北就跟说起自己儿子似的,“小北这一离婚人变了不少,我眼看着瘦下去了。”
“妈,你瞎给人家操的什么心啊,人家也不是你儿子!”我把案板剁得震天响,表示对老太太的不满。
“唉,”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初晓啊,你也不小了,你说你跟高源。就说你们年轻人观念开放,那该办的手续差不多也该办了吧,这几年你们也闹出不少事了,要是嫌麻烦,就先把证儿领了。”
“妈,妈,怎么一回家就叨咕这点事儿啊?”我手里攥着菜刀冲到客厅,冲老太太嚷嚷,“你再说我走了啊,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拿个喷壶给君子兰浇水,看来她真老了,年轻时候那点儿个性也都没了,要搁前几年,她肯定非常愤地扬起她罪恶的手,先给我一嘴巴再说。
正在我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安慰老太太的时候,老头儿带着张小北回来了。老太太一看见张小北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张罗着和面包饺子。
我跟张小北说了我要去新疆的事儿,他问我去多长时间,我说也就三个多月吧,等秋天的时候,北京凉快下来,我就回来了。我妈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表示她的不满。
“初晓,你那张照片还有吗?给我吧。”
“什么照片啊?”
“就春节的时候从书里掉在地上那张,在北海照的。”张小北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就是我一直也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拍下的那张照片,是给拍的。
“好像还在书里夹着呢,我给你找找。”我进了里屋,拿出厚厚几本书和以前的日记,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夹在书里了还是夹在日记本里了,张小北也跟了进来,我看了他一眼,好像最近是显得憔悴了一些,“哎,你还记不记得咱为什么拍的那张照片来着,我怎么都忘了。”
他随手拣起桌子上一本画报·看着,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天是我生日,二十五岁生日,腊月二十七。”张小北说话声音不大,让我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好像最近几年我都忘了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临近春节的时候只知道他会送个红包给我,忘了他的生日也是在那个时候。
我随便了,就把书本都合上了,“找不着了,下回我好好给你找找吧。”他白了我一眼:“你就是懒得找,什么找不着啊!”说得特别轻蔑,又无可奈何。
“那你知道还问!”我也白了他一眼,“我受累打听一句,您最近忙什么呢?”
“混!”张小北说得特别干脆。
“小样儿吧你!”跟我说混我都信,唯独张小北说我不信,这小子把时间真当金子看,早几年的时候看见我混日子,恨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呢,你现在也算如愿以偿了,呵呵,什么时候再婚啊?”
“嘿嘿,你什么时候把红包给我准备好啊?”他坐椅子上仰头看着我,干笑着。
“没钱!”
“没钱你给弄点儿贵金属也成啊,将来我未来老婆,你未来嫂子拿出来还能跟人说,瞧瞧,这是著名导演高源的老婆送的。”
“哈哈,瞧你那样儿吧。”我伸手在张小北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被他憨厚的表情给逗乐了,“我这里贵金属倒没有,还有点儿纯铝,厨房呢,铝锅,你要喜欢你拿走!”
张小北气得直·白眼儿:“昨天萌萌给我打一电话,说高源又把她找回去了,还去上高源的戏。”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跟张萌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含糊地应着:“发布会上我看见她了,你还爱她吗?”
张小北想了想:“爱吧。至少是心疼。”顿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又接着说:“我没法不爱她,你知道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问道:“你知道吗?她怀孕了,前一段时间,可是她背着我偷偷给做了。我觉得奇怪,她之前巴不得就想怀孕,要跟我结婚。”
“什么时候啊?”
“刚过完春节,时间不长。”张小北摇摇头,“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我却特别明白,我知道了,那个孩子就不是张小北的,是高源的,虽然高源就没跟我说过究竟他和张萌萌是怎么回事儿,到现在,我已经能想出个大概了,张萌萌怀孕了之后肯定是想和高源结婚,高源不肯所以才下决心把张萌萌请出剧组,所以张萌萌才会找人撞高源。一定是这样的。
“张小北,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张萌萌?李穹?还是。未来嫂子?”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李穹,”说起李穹,张小北满眼的伤感,“对萌萌。心疼多一点儿儿吧,最疼她。最爱嘛。”他看了我一眼,“走,包饺子!”
“甭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不说倒!”我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刚好听见手机响,拿起来一看,是奔奔。
“小祖宗,杀回来啦?”
奔奔在那头一通狂笑:“哎哟,忙死我了,四脚朝天啊!”我一听她说话就想乐,之前是忙到脚丫子朝天我还勉强能理解,这回四脚朝天我理解起来还真有点儿难度,“这些日子我不在,可把首都人民想坏了!”奔奔感慨着,“他妈的还没个父母啊,姐姐你说我这些日子不在,多少人没地方泄火啊,这回好了,这回好了,我回来了啊。”
听她说话的口气,简直,简直是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劳模进城参加了半个月的表彰大会,终于又回到工作岗位的感觉。
“我求求您了,别跟我这儿贫了好不好?明天上午我陪你回去看姥姥,现在我正忙着呢。”
挂了电话,我自己嘟囔了一句:“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啊,坐台的都这么牛!”
“都是妈生爹养的孩子。哎!”我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就不言语了。
我有了一个特别明显的发现,自从春节过后,周围的这些人都喜欢叹气,我甚至感觉到自己被忧郁笼罩着,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开始努力回到从前的轻松当中去,但总是事与愿违,我想可能跟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关系,物是人非,这些变故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的生活分成许多个圆圈,有一些是朋友,有一些是亲人,有一些是工作伙伴,有一些既是朋友也是亲人。有时候我想我自己就好像是一个陀螺,在这些圈子里转来转去,我很难说清楚哪个圈子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也很难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个圈子,我只知道,他们组成一个深深的海洋,而我自己,就像一只孤单的海豚一般,不停地在呼唤,不停地折腾出点什么动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包着包着饺子,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来,我说咱把硬币包到饺子里吧,要吃到带硬币的饺子,就洗碗,其实这都是我跟高源玩剩下的,我知道他们也许不喜欢,因为他们跟高源是不同世界的人。果然,老太太首当其冲反对,她说:“脏不脏啊?你这孩子浑身上下最多的就是毛病!”同时送给我两个卫生球,我没搭理她,看她年纪大了,懒得刺激她。我又看看张小北,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他嘿嘿地笑着说:“你就是懒!一会儿吃完了我收拾!”说着还用醮了面粉的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我也懒得搭理他,才三十出头就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心里想做什么都得先按照世俗的标准衡量一遍,不符合那帮俗人标准的,别管多想做的事儿他都能压制住,跟这种人一起生活肯定不会有多少乐趣。事实证明也真的没有乐趣,唯一对我的提议表现出一点儿兴趣的还只有我们家老头儿,他从桌子上捡起一个硬币塞进饺子馅儿里,一边包上一边说:“这有什么呀,洗碗太简单,吃到我包的这个饺子,随便打一个匿名电话,还不许叫人家生气。嘿嘿。”
说完,他对自己的提议表现出一些得意的神情,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你也跟她一起不正常。”老头儿笑笑,得意地看着我。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爸会更喜欢高源一些,我想老头儿骨子里也是像漫画当中古怪的主角一样的喜欢冒险,像高源一样。我喜欢像他们一样的男人。
这次我没躲过,中了大奖,才吃了三四个饺子,就把老头儿塞的那个硬币给嚼出来了,老太太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来,嘴里嘟囔着:“愿赌服输啊!”我又白了她一眼,心说用你提醒!张小北也看着想发笑又不敢乐出来,见我看他,连忙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个玩笑嘛!”
“不行,惯得她毛病!”老太太挥舞着筷子跟我叫板。
“行,我也看出来了,老太太,这么着吧,要是我做到了,你输点儿什么东西给我?”我也跟她叫板,怕啊!
“你要真做到了,就你经常说的那个什么顺峰,我请客!”老太太下了好大的决心。
“号码得我随便拨啊!”看她现在这副架势,真不像我亲妈。
老太太说着就走到电话跟前,胡乱拨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里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我起茶几上的一个茶缸子,走到电话旁边,装得特温柔,说到:“您好,这里是北京电信,恭喜您成为我们的幸运用户,为了对您长期以来的消费表示感谢,下面请听歌曲《当》!”说着我当当当地敲起了茶缸子,那女的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家老头儿也跟着笑,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他的脸笑成了一朵灼灼的花,特别可爱。
放下电话,我问我妈:“怎么样,老太太?”
她瞪着眼睛,不屑地来了一句:“我现在在琢磨,是不是我生孩子的时候在医院抱错了。”
“不带搅局的啊。”
“没钱,找老头儿要!”老太太开始不讲理了,我正要跟她较真的时候,发现张小北转身进了里屋,老太太第一个冲了进去,我跟老头儿站在门口的地方,看见张小北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老太太拍着他的肩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有了一点儿钱会很快乐,也许有了很多钱之后就会变得很脆弱,我想张小北是很脆弱的,依稀记起他从前笑的模样,好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儿了。
我很想回到春节以前,至少那个时候我们看起来都像个孩子,甚至连张小北的婚变看起来都像是在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