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这么想吧;她不喜欢他,她希望他会带着对她的奇怪看法快快离开。事实上她在坎特伯雷度过了美妙的三个月。每一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能去那里只是因为偶然,是为了看望婶婶的一位熟人,夏洛特·瑟勒小姐。即便是现在她也能一字不差地重复瑟勒小姐形容雷声的话语。“每当我夜晚被雷声惊醒,我就想‘有人被杀了’。”她仿佛都能看见那位老妇人说这话时手中拿着的空茶杯、她闪闪烁烁的棕色眼睛和那块菱形图案的硬毛地毯。她也经常回忆起坎特伯雷那密布的乌云、满地的青色苹果花和长长的灰色屋脊。
那雷声把她从中年人的麻木冷淡中惊醒;“前进,斯坦利,前进。”她对自己说;不能因为一个错误的猜想,就让这个男人像其他人一样,从我身边溜走;我会告诉他事实。
“我那时很喜欢坎特伯雷。”她说。
他立刻两眼放光。这是他的天赋,他的缺点,他的命运。
“很喜欢,”他重复道,“我能看出来。”
她的触角发回信息:罗德里克·瑟勒是个好人。
他们眼神相遇;不如说是碰撞,因为两人都能感受到眼睛后那个隐密的存在,他坐在黑暗中,而他浅薄活泼的同伴完成所有交际应酬,把戏演下去。但是他突然站了起来;抖掉大衣;直面对方。这让人恐慌,这使人颤栗。他们都上了年纪,已经磨练出一种炉火纯青的圆滑,所以罗德里克·瑟勒可以在一季社交季内参加十几次宴会,却感受不到什么,最多不过是感伤的悔意和创作的欲望——就如樱花树这一事的情形——一直以来,他的心中保留着一股未曾受过打击的优越感,自认为是未得到开发利用的资源,高于同伴,这一优越感一再让他失落地回到家中,不满自己的人生,不满自己,抱怨,空虚,喜怒无常。但是现在,突然间,如迷雾中一道窜白的闪电(这一画面自然而然出现在他的脑中),它出现了;往日熟悉的狂喜;无法抵挡的冲击;它既恼人,又使人欢欣鼓舞,精神焕发,冰与火蔓延进血管和神经,几乎满溢;它让人惊颤。“二十年前的坎特伯雷。”安宁小姐补充道,仿佛在遮掩刺眼的光束,又像是覆绿叶于火红的桃子之上,因为它太强烈,太成熟,太饱满。
有时她希望自己已结婚。有时对于她而言,静好的中年生活,自然而然会保护她身心不受伤害,相比于坎特伯雷的雷声和青色苹果花 ,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渴望一些不同的东西,更强烈的东西,如闪电。她渴望某些身体感受。她渴望——
但奇怪的是,虽然她之前从未见过他,她的感官,那些时而兴奋时而反感的触角,现在却没在发送信息,它们静静地休憩着,仿佛她和瑟勒先生是老相识,仿佛他们已亲近到他们无需多虑,只需顺流而下即可。
世间没有比人与人的交往更加奇怪的事了,她这么想,因为交往过程变化多端且缺乏理性,她原先对瑟勒先生的嫌恶现在却已变为最强烈最痴迷的爱,但是当“爱”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时,她却连忙赶走它,她想,人类的头脑多么平庸,那么多神奇的感觉,痛苦与喜乐的变化,却只有少得可怜的词可以形容。人的感觉怎么可以形容得出呢?现在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收敛起爱慕之情,瑟勒先生也正从脑中淡出。他们都急于掩饰人性中凄凉可耻的那一点——在对方的信任下逃避退缩——每个人都故作得体地将它隐藏起来。她试图遮掩内心的变化,说:
“当然,无论经历怎样的变迁,坎特伯雷都一样好。”
他笑了;他接受这种结果;接着换了条腿翘起来。她完成了她的任务;他也是。于是一切结束。他们立刻陷入一种麻木、空白的状态,激不起任何想法,心中的壁垒化为木讷的石板;持续的无言折磨着他们,他们眼睛石化,只盯一处——一个图案,一个煤斗——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可怕,因为不再有情感、想法或印象会改变眼前物,因为情感的根基已被封锁,头脑不再活跃,身体也就如此了;瑟勒先生和安宁小姐都如雕像般坐着,死气沉沉,两人都不敢动也无法开口,当米拉·卡特莱特顽皮地拍拍瑟勒先生的肩膀并说“我看《纽伦堡的名歌手》[8]时看到你的,坏蛋,你竟装作没看见我”时,他们都感到仿佛巫师解除了他们身上的魔法,每一根血管中重又流淌起生命的泉水。
卡特莱特小姐继续说:“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于是他们可以分开了。
注释:
[1]达洛维夫人:伍尔夫于192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达洛维夫人》中的主人公。(译注)
[2]征服者: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1027—1087)。英国国王(1066 —1087)。本是法国诺曼底公爵。号私生子威廉,表兄英王忏悔者爱德华死后无嗣,大贵族哈罗德被拥立。威廉借口爱德华生前曾许以王位,乃渡海侵入英国;哈斯丁一战击毙哈罗德,自立为英王威廉一世(称“征服者”)。 (译注)
[3]大教堂:此处指坎特伯雷大教堂,位于英国肯特郡郡治坎特伯雷市,建于公元324年,是英国最古老、最著名的基督教建筑之一。它是英国圣公会首席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主教座堂。(译注)
[4]嘉德勋位骑士:英国勋位最高之爵士。(译注)
[5]“前进,斯坦利,前进”:这是英国历史小说家、诗人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诗歌《玛米恩(Marmion)》中,玛米恩战死沙场前的最后一句话。玛米恩垂涎贵妇德·克莱尔的美色,设计陷害其未婚夫德·威尔顿,最后玛米恩在战场上被杀死,威尔顿重获英名。(译注)
[6]社交季:指社会精英举办舞会、晚餐会、大型慈善活动的时期。这段时期里,名流会迁入城中宅邸,以参加各式活动。在17世纪、18世纪,伦敦的各种社会活动开始演变为社交季节,其传统形式在19世纪到达顶峰。在这个时期里,英国的社会精英大多是土地贵族与士绅家庭,大部分人都把乡间宅邸视为主要居所,但每年还是会留在首都几个月,进行社交、参与政治。最重要的活动一般在贵族领袖的城内大宅里举办。扮演次要角色的是大型公众场所,如奥尔马克社交俱乐部(Almack"s)。(译注)
[7]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与雪莱、拜伦齐名,代表作有和柯勒律治合著的《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长诗《序曲》(Prelude)、《漫游》(Excursion)。(译注)
[8]《纽伦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文中简称Meistersinger,是德国作曲家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创作的三幕歌剧,故事围绕着16世纪中叶文艺复兴重镇纽伦堡的一个由业余诗人和作曲家组成的“名歌手”(Meistersinger)协会展开,14-16世纪间,这些业余爱好者协遍布德国各地,目的是宣传道德和宗教信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