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
刘慧宁 译
你会喜欢他的。就这样,在达洛维夫人的介绍下,他们认识了。一开始的几分钟谁也没说话,因为瑟勒先生和安宁小姐都在仰望天空,各有所思。当安宁小姐回过神来意识到瑟勒先生就坐在身旁时,她眼中就不再只是天空本身,还有天空勾勒出的罗德里克·瑟勒,他那高挑的身材,黑眼睛,灰头发,握紧的双手和严肃忧郁的脸(但她听说他只是“假装忧郁”)。虽然知道很傻,但她还是不得不开口说:
“多美的夜晚!”
真傻!傻透了!就算人到四十,也会在天空下犯傻,天空让最明智的人犯傻——最明智的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她和瑟勒先生,是原子,是尘埃,站在达洛维夫人家的窗边,他们的人生由月光见证,如蜉蝣般短暂,渺小得无足轻重。
“请坐!”安宁小姐说,同时拍了拍沙发垫示意他。于是他在她身边坐下。他如旁人所说是“假装忧郁吗”?因为天空的缘故,一切都无关紧要——旁人说了什么,旁人做了什么——她又说了句没意思的话:
“我小时候去过坎特伯雷,那儿有位小姐也姓瑟勒。”
伴随着天空的残影,先祖们的坟墓在一片浪漫的蓝光中出现在瑟勒先生的脑海里,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他说:“是的。”
“我的祖上是诺曼人,跟随征服者[2]来到这里。家族里有位理查德·瑟勒葬在大教堂[3]。他生前是位嘉德勋爵骑士[4]。”
安宁小姐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及到了这个男人最真实的部分,而其余部分都是伪装。在月光的感染下(月亮于她而言象征男人,她可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它,她正一小口、一小酌地品味那月光)她感到可以畅所欲言,而她也决意要挖掘出这个男人深埋在伪装下的真实自我。她心中默念:“前进,斯坦利,前进”[5]——这是她的暗语,用于悄悄自我激励,也相当于中年人常常用于惩戒恶习的鞭刑。她的恶习便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怯懦,或者不如说是种怠惰,因为与其说她缺乏勇气不如说她缺少动力,特别是在与男性交谈这方面,她害怕男人,而她和男人的交谈也总是不知不觉陷入无聊的老套,她的男性朋友也很少——关系好的朋友就没几个,她想,但是无论如何,她需要这些吗?不。她有莎拉、亚瑟的陪伴,有房住,有饭吃,当然还有那,她想,即使她正坐在沙发上瑟勒先生旁,她却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那种家中藏宝的感觉,一连串奇迹收集于此,她相信他人都不曾体会(因为只有她有亚瑟、莎拉的陪伴,有房住,有饭吃),她再一次深深沉浸在因拥有而产生的满足感中,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远离这个男人,远离他引以为豪的祖上荣耀,因为她拥有这一切和月亮(月,乐声飘扬)。不!注意危险——她不能沉沦于麻木,不能在她这个年纪。“前进,斯坦利,前进。”她心中默念。接着她问道:
“你去过坎特伯雷吗?”
他去过坎特伯雷吗!瑟勒先生笑了,问他这个问题真是荒谬——她知道得真少,这个安静漂亮的女人,她会弹几种乐器,看起来也挺聪明,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戴了一串漂亮的旧项链——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意义深远。是否去过坎特伯雷——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就在那里度过,所有记忆,所有事情,他都未曾有机会告诉别人,但他曾尝试写作——啊,曾尝试写(他叹了口气),这一切都与坎特伯雷有关:他不禁又笑了。
他时而叹息时而欢笑,他的忧郁和幽默,讨人欢心,他自己也深知这点,但是别人对他的喜爱也难以抵消他对自己的失望,如果他依赖别人对自己的喜爱寄人篱下(在那些极富爱心的女士们的家中度过一日又一日),也不过是苦乐参半,因为他连儿时在坎特伯雷梦想要做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做到。与一位陌生人交谈,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因为陌生人不会评判他是否达到了期许,她会臣服于他的魅力,她会给他一个新起点,五十岁的新起点。她触及到他心中的泉水,田地、花儿和灰蒙蒙的房子凝结成银色水滴,从他心中那面荒芜的黑墙上滴下。他的诗常常以这样的意象开头。坐在这个女人身旁,他现在有写诗的欲望。
“我去过坎特伯雷。”他略带感伤地回忆起来,安宁小姐看出,他这情态会引得对方想继续提问,但是又怕问及伤心事。在谈话中的丰富反应,这是许多人对他感兴趣的地方,但也正是这一社交技能,成就了他的碌碌无为,他经常这样想——一边解开饰钮,拿出钥匙和零钱放在梳妆台上,从又一场晚宴中回来(他在社交季[6]几乎每晚都出去),然后下楼吃早餐,面对着妻子完全另一副面孔,咕咕哝哝,一脸不情愿。他的妻子体弱多病,从不外出,但会有老朋友来看望,基本都是女性朋友,她们喜欢研究印度哲学以及各种疗法和医生,对此罗德里克·瑟勒常以尖酸刻薄的评论攻击,而她一般也理解不了这些聪明话语的真正含义,会争辩个几句或淌几滴眼泪——他失败,他常常这么想,是因为他无法将自己从社交和女人的陪伴中完全脱离,而这些对他和写作而言又都很重要。他在生活中投入得太多——想到这儿他会翘起腿(他所有的动作都不拘一格,颇具格调),并不责怪自己,而将一切引咎于自己多情的天性,他喜欢将自己这一天性与华兹华斯[7]相比。也因为他已给予别人许多,他觉得,一边将头枕在手上,他们作为回报应该帮助他;这就是序曲,这个话题会让人震颤、神迷、发狂;意象在他脑中喷涌而出。
“她像一株果树——像一株樱花树。”他看着一位发色浅淡秀丽的年轻女子说道。这一意象很美,露丝·安宁想着——很美,但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位有格调的忧郁男子和他的举手投足;真奇怪啊,她想,人的感觉总被影响。她不喜欢他,虽然她倒很喜欢那个把女人比作樱花树的比喻。她的神经四处浮游,像海葵的触角,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冷淡,而她的大脑,在千里之外,冷静而疏远,在高处接收信息。信息会及时收集汇总,以便当人们谈论起罗德里克·瑟勒时(他也算是个人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他”,或者“我不喜欢他”,她对他的看法会就此确立。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个严肃的想法;引发她对人与人的交情产生新见解。
“真没想到,你居然去过坎特伯雷。”瑟勒先生说。“总让我惊讶的是,”他继续说(那位浅发女士走过去了),“当一人和另一人”(他们之前从未相遇),“偶遇,可以这么说,对方会触及到,意外触及到,对此人意义非凡的事物,我估计坎特伯雷对你来说只是个美好的小古镇。你和一位婶婶在那里度过一夏,对吗?”(关于那次坎特伯雷之旅,露丝·安宁正是准备这么告诉他的。)“你参观了风景名胜便离开了,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想起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