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
他的父亲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著名的画家。他在南方港埠敖德萨长大,从小就喜欢美术,凭借个人的不懈努力,说服了与艺术毫无关系的父母,只身来到莫斯科,进入私人画室学习绘画。后来又去了德国,在慕尼黑美术学院深造数年。帕斯捷尔纳克在那里接受了良好的严格的绘画教育。回国后,自己在莫斯科开办了私人美术学校。他推行新的教学方法,培养出了一批优秀人才。这些学子为他赢得了声望,致使莫斯科市政当局于1894年主动聘请他到莫斯科绘画雕塑建筑学院任教。从那时起,他在该院执教27年之久。
小鲍里斯的母亲罗扎利娅·考夫曼是位钢琴家。她14岁时前往维也纳学习音乐。年年春季,她由母亲伴随,回国举行汇报演出,并受到热烈的欢迎,媒体对她的技艺评价很高。
那是1881年。罗扎利娅参加了鲁宾斯坦指挥乐队排练演奏肖邦的乐曲,在场的观众都是音乐家。当乐曲演奏完毕时,鲁宾斯坦走到罗扎利娅跟前,热情地亲吻她,并用双手把这位小姑娘高高举在头上,对听众说:“这章乐曲就应当像她这样弹奏!”那一年,罗扎利娅仅仅12岁。
1885年她在维也纳举行了一场个人演奏会,轰动了音乐之都。报刊认为这位17岁的少女的演奏可以和李斯特、鲁宾斯坦等大师媲美,说她不但艺术处理卓越,而且能够深刻地领会与阐述作曲家的思想实质。她18岁回国,以演奏为业。结婚时,她正在俄罗斯皇家音乐学会所属敖德萨音乐学校执教。婚后不久,她便辞去了教学的工作。因为有一次演出时得知两个儿子病了,她忧心似火,极力克制内心的焦灼,演完了自己的节目,不等音乐会结束,她便急忙赶回家去。回到家中,看到两个儿子正在发高烧。
演出期间两个儿子同时患病,对她刺激很大,她感到事业与家务之间有冲突,她必须作出选择。经过一番苦思,她选择了家务:照顾丈夫,使他有良好的创作环境:抚育儿女,使他们成为有用的人才。从此她毅然放弃了演奏事业,一心照顾家人,充分显示了她那非凡的品格。
小鲍里斯从小接受的就是父母的作风、为人的品德。
小鲍里斯出生不久,便成了父亲作画的对象。他一天一天长大,父亲画他的样子也不断增多。画他吃奶、走路、玩耍。稍大以后,画他读书、弹琴、作画。为了给父亲当模特儿,他还遭遇过不幸,身上留下了残疾。
那年小鲍里斯13岁,全家在农村度假。父亲看到村姑们身穿花衣裙,在落日余晖中牧马的欢腾场面,很想创作一幅大的油画。小鲍里斯也骑上马,跟随村姑们奔驰。不料,跳跃河沟时,他从无鞍的马背上翻身落地,腰和腿受了重伤。父亲去请医生,路上忽然发现村庄大火冲天,他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却是河对岸在燃烧。那一天,父亲急白了头发。小鲍里斯经过医生诊察,确定是腿骨折。医生给他打了石膏,躺了一个多月。痊愈后,鲍里斯的右腿短了一截,成了残疾人,走路有些瘸。最初,父母为他特制高底鞋,后来小鲍里斯强制自己不露跛腿的迹象,只穿普通的鞋。但每逢心情紧张时,走起路来难免有些不利索。
帕斯捷尔纳克一家住在莫斯科美院宿舍时,经常可以看到列宾、苏里科夫等大画家的原作。每年冬天,他们的作品从首都彼得堡运到莫斯科来。这些杰出的作品就在他们屋前院内开箱。这是一般人可想而不可及的欣赏原作的绝好机会。这些作品在美院大厅里展出时,鲍里斯不止一次跟随在父亲身后,听父亲见解极深地讲解。
在这样的环境中,小鲍里斯怎能不想当画家呢?他也确实喜欢作画,而且画得不错。他父亲曾经认为,如果鲍里斯继续努力学画,是“可以成为画家的”。但是,他当画家的愿望很快就消逝了。他知道自己没有父亲那种绘画的天赋,永远达不到父亲的水平,他不可能成为画家。
迷人的音乐
当小鲍里斯还没有意识时,钢琴的旋律就滋润了他的听觉。
母亲天天弹钢琴,音乐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童年,他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耍,母亲为他们弹琴制造气氛。当他患病时一个人躺在床上,母亲又用娓娓动听的音乐安慰他。优美高雅的旋律从鲍里斯襁褓时期起就渗入他的小小心灵。但他永远忘不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那一年他只有4岁。
那是1894年11月23日。在那个夜晚,也许是那夜晚的音乐,为他划分了没有记忆能力的婴儿时期与开始有记忆的儿童时代。那个夜晚,他正在摇篮里熟睡,突然被一种不熟悉的声音惊醒,吓哭了。妈妈正在客厅里和几位音乐家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曲《纪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妈妈心灵感受到儿子的哭声,但她不能半路终止演奏。
演奏一结束,妈妈立刻奔向鲍里斯的摇篮,把泪汪汪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温暖的怀里。小鲍里斯模模糊糊记得妈妈抱着他来到烛光摇曳、烟雾萦绕的客厅。黑色的钢琴,绛红色的提琴,彩色的连衣裙,还有两位老人雪白的头发。后来他知道一位是老画家盖伊,另一位是老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盖伊那年63岁,托尔斯泰66岁。他们是专门来到帕斯捷尔纳克家聆听罗扎利娅弹奏的。
鲍里斯已是一个少年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鲍里斯对音乐发生了更大的兴趣。
那是1903年春天。他随父母住在勃朗斯基铁路线附近的奥博连斯克别墅。那里风景宜人,空气清新。
别墅位于一座丘陵上,附近是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端,也有一座别墅。每天拂晓,鲍里斯带着小弟亚历山大跑到原野上去迎接日出。他喜欢野花野草的芳香、灿烂的阳光、地上的光影。
他和小弟在林中奔跑,聆听各种鸟儿的呜叫,各种树木的絮语,享受大自然的赐予。
有一天,他们听到从毗邻别墅里飘来的钢琴声。鲍里斯一下子被不寻常的乐曲的旋律迷住。他再也迈不动脚步,悠悠然沉入幻想的世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原来那是作曲家斯克里亚宾在弹奏自己的作品。
多少年后,他回忆初次听到斯克里亚宾演奏《第三交响乐》的片断时,写过这样一段感受:
“天哪,这是一种什么音乐呀!这部交响曲如同遭受炮火轰击的城市,接连不断地在坍塌在倾倒,然后,它又由断垣残壁堆积起来,发展起来。乐曲中充满经过大胆加工的、新的内容,如同生长中的树林充满生命与清爽那么新鲜……他的乐曲具有悲壮力量,这种力量对一切腐败但又被人赞扬的东西、对伟大但又十分愚蠢的东西嗤之以鼻,它大胆到狂妄的程度,又充满稚气,它像放荡的安琪儿具有淘气的天性而又自由自在。”
“估计谱写这种乐曲的人一定会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工作之后他的头脑会清醒,精神会镇静,如同摆脱一切事务之后正在无忧中休息的上帝。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鲍里斯对很多事理远远不清楚,然而音乐的力量却使他震撼,也许因为他有母亲的遗传因素。
父亲与斯克里亚宾当时都是30刚出头的艺术家,丰采奕奕,蓄着漂亮的胡须。二人都是艺术界的闯将,都在探寻艺术的真谛。父亲比斯克里亚宾年长两岁,他们相识不久就成了艺术上的知己。他们经常一起散步、聊天、讨论问题,甚至开展互不相让的争论。鲍里斯跟他们在一起,成了二位艺术家推心置腹交流思想的见证人。
鲍里斯对他们争论的问题并不能理解,对斯克里亚宾观点的实质也不全能听懂,可是他愿意站在斯克里亚宾的一方,因为他爱上了斯克里亚宾的音乐,爱到了痴迷的程度,由此而爱斯克里亚宾的一切。
两位前辈有关生死问题的争论,在鲍里斯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从此他一生没有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探讨。
第二年年初,斯克里亚宾去了瑞士,一去就是6年。临行前,他来到帕斯捷尔纳克家告别。他留给鲍里斯的是对他的期望。被音乐迷住的鲍里斯在这6年当中,专心致志地钻研音乐。
他先跟尤·恩格尔学习作曲和音乐理论,后来又投师米·格里埃学习演奏。
音乐几乎占据了鲍里斯的全部生活时间。他在学校上希腊文课和数学课时,有时把音乐书籍摊在书桌上阅读赋格曲和对位法。老师发现他没有专心听讲,便严声厉色地问道:
“刚才我在讲台上讲的是什么?”
帕斯捷尔纳克傻呆呆地伫立着,一言不发,摇摇头。
老师不能理解他。他却得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谅解与同情。为了音乐,家中什么事都可以原谅他,大概相信他将来在音乐方面会大有作为。
1905年冬,鲍里斯第一次随父亲出国去了柏林。在国外,他开始阅读德语作家原文作品,尤其是德国小说家霍夫曼的作品。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停止利用通信向恩格尔老师继续学习音乐。
那一年,帕斯捷尔纳克全家在海滨休养了一段时间。恩格尔老师携夫人及两个女儿也来到了那里。师生又相会了。
有一天,恩格尔在谱曲问题上讲了一个想法。鲍里斯立刻哼出声来,接着又把曲调改变了一下,出现新的乐曲结构,既新颖又优美。意外的曲调使师生二人不胜惊喜。”鲍里斯,你真行!太妙了,鲍里斯!“老师的欢呼中洋溢着赞扬。
于是他们找来乐谱纸,37岁的恩格尔和15岁的鲍里斯像两个音乐伙伴,两位知音,一边哼着曲调,一边在五线谱上写下音符。
小弟亚历山大看到这一场面,脱口叫道:
“这两个人好像喝醉了,若不就是疯了!”
恩格尔说过:“不能全身心地沉入创作的氛围,不能忘却世上的一切,就不会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创作。同样,不能全身心地进行教学,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传授。”
鲍里斯每天想的讲的都是音乐。有时母亲和他一起弹琴,琴声从早到晚响彻他们的住地。有一次,父亲写信给一位朋友诙谐地说:……母子二人整天在演奏乐器……您可别娶钢琴家为妻!
孩子一定要演奏!
音乐——多么诱人的艺术。
斯克里亚宾出国后,鲍里斯一天也没有放弃音乐。他苦心钻研,期望不辜负恩师的鼓励和教育。他创作出几部音乐作品。
“如果有一天我能演奏给斯克里亚宾听,得到他的指教,该多美呀!斯克里亚宾从国外载誉回来了。莫斯科的俄罗斯音乐协会决定组织一次盛大的专场演奏会,由斯克里亚宾亲自参加演奏自己的奏鸣曲和新作《销魂曲》。”
排练是在莫斯科音乐学院进行的。鲍里斯每天冒着寒风,踏着积雪,穿过晨霭弥漫的街道,到排练场去聆听斯克里亚宾弹琴。那时,鲍里斯最喜欢的是音乐,而音乐领域里他最喜爱的又是斯克里亚宾,他岂能放弃这个机会。排练厅内先是各种乐器嘈杂喧闹,调弦对音。慢慢地零乱的声音趋向和谐,交融在一起,最后形成惊魂动魄的乐曲。乐曲旋风般地在低音度上戛然而止。
鲍里斯躲在排练场的一隅,默默地倾听《销魂曲》,热泪不住地涌流。他对演出的轰动效果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谱写这部交响曲的手早在6年前就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他为斯克里亚宾鼓掌、欢呼。
有一次,恩格尔走到鲍里斯跟前,颇为不满地说:“《销魂曲》——这是音乐的终结!”
恩格尔老师的音乐观点与斯克里亚宾相比显得太落后了。
鲍里斯看了看老师,毫不掩饰真情,说了一句恰恰相反的话:”不,这是音乐的开端!“师生之间对音乐的看法出现了分歧。他要走自己的路。真正的导师是斯克里亚宾。
鲍里斯走在阿尔巴特街上,心怦怦地跳。他去拜访久别的偶像。斯克里亚宾热情地接待了自己的青年朋友。鲍里斯要向斯克里亚宾汇报自己几年来的学习成绩。他走向摆在大厅中间的大钢琴,熟悉的黑白琴键排列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两手在发抖。他定了定神,然后手指有力地触及了琴键。他弹奏了一支乐曲,心绪平稳了。接着又弹奏了第二支乐曲,完全克服了心情的慌乱。可是弹奏第三支乐曲时,又感到一种新的压力。他悄悄瞟了斯克里亚宾一眼,发现斯克里亚宾正和着他的旋律和节奏的变化笑眯眯向他走来。琴声停止了。斯克里亚宾击手鼓掌,称赞他的进步,随即坐到他身旁,重弹了他刚刚演奏过的乐曲中的一段。斯克里亚宾的这种意外的行动使鲍里斯愕然。更愕然的是斯克里亚宾弹奏过程中把原来的旋律稍加改变,成了一曲新作,恰好消除了久久苦恼他而未能克服的缺陷。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双手啊!
那天,鲍里斯回答了一些有关学业的情况。当斯克里亚宾得知他在莫斯科大学攻读的是法律时,脸上露出了疑惑。略加思考之后,他建议鲍里斯转入历史语文系,攻读哲学。
鲍里斯的音乐才华得到了斯克里亚宾的肯定。谁能不相信他正确地选择了终生的职业?
可是鲍里斯这时却陷入了无言之苦中。他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心中的疑虑:他是凭理智、按作曲规律创作自己的音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