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如鞋,真的
之所以写这篇小文,是因为除了“婚姻如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常识之外,我还想到了别的。
一、鞋很重要,因为它是脚的家。如同婚姻是人的家。
二、鞋样漂不漂亮,别人一看就知道。所以有很多人被虚荣心撺掇着,单单为了鞋样就会买单。
三、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鞋不同。但只要是鞋,鞋里、鞋面和鞋底就都必不可少。如同一些最基本的德行、品质和性情是婚姻搭配的起码要素。
四、无论什么样的新鞋,都得和脚有磨合期。有的磨合期长些,有的磨合期短些。磨合期长的,需要耐心多一些。如果磨合了很久还不舒服,那可能就需要放弃这双鞋。再磨合下去就不叫磨合了,叫熬煎。熬煎脚的鞋,不如光脚。
五、当官要当副,穿鞋要穿布。皮鞋挺括,布鞋柔软。皮鞋锃亮,布鞋透气性好。皮鞋适合外交,布鞋适合家用。所以皮鞋多在外穿,布鞋多回家穿。在家还穿皮鞋的人,绝对有病。
六、人可以无皮鞋,但不可无布鞋。二者之间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样,我觉得布鞋终归比皮鞋重要。但似乎穿皮鞋的人还是比穿布鞋的人多,而且皮鞋定价还是要比布鞋定价贵。为什么呢?
七、一双鞋,穿到非常非常舒服的程度的时候,通常已经很难看。如同糟糠之妻,或者是糟糠之夫。
八、人之初,本自私。脚是不可再生的血肉之躯,鞋却终归是身外之物。因此有一个词是“弃如敝屣”。当然还有一个词叫“削足适履”,但那要很爱很爱才可以。而且,很“杯具”的:削足适履的人,最后都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更不用说奔跑和飞翔了。
九、不穿鞋的人,脚会很容易受伤流血。因此这世上的凡人,哪怕换鞋换得再疲惫,磨脚磨得再辛苦,也大多都是要穿鞋的。当然,也有极少数赤脚跣足的人,无论多么孤寒坎坷的路,他们都能够大步流星地前行。这些人,怎么说呢?内在的火焰一定是非常非常炽烈,小宇宙一定是非常非常强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生出非常非常厚的脚茧。那韧如肉铁的厚茧啊,就成了他们另一种意义上的鞋。
十、凡鞋皆有臭气。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香足,如同从不相信真正恩爱的夫妻不吵架。
——婚姻如鞋,真的。当然,终归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同。要扔掉你的旧鞋子吗?可以。要扔掉你的老婚姻吗?那还是再想想吧。
穷人
1
也许,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是的,没有不穷不富的人,所谓的不穷不富,毫无疑问,也一定是穷人。
2
去穷人家里,不自觉地,我都会觉得松弛,觉得舒服,觉得怎么做都没有什么不合适。这种地方,这些人,还会跟我计较什么呢?我这么想。但是到富人家里,我就开始谨慎起来,端正起来,不自觉地告诫自己,要配得上这里的东西,不要惹人笑话……那么多人啊,生来都是势利的,都嫌贫爱富,轻贫重富,笑贫羡富。
“重要的不是物质的富贵,而是精神的富贵。”“精神的富贵才能真正地征服人。”——这样的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似乎是有道理的。但是到生活中看看就知道,它的底子是多么地薄脆。精神的富贵若没有物质的富贵垫着,有几个人能看得见?在这庸俗的人世,多少人都只是被物质的富贵征服,且很满足于被物质的富贵征服?简直是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3
便宜,打折,赠送……如此这般的广告噱头,无非都是在拿价格说事,从而刺激人去买东西。都直白、粗陋,乃至恶俗。所以,那句话就显得很高明:“你,值得拥有。”如此婉约,如此雅致,如此珍爱地奉承着你,宝贝着你:你,值得拥有——似乎你天然地拥有一张资格证,而这张证的获得和钱没有任何关系。在听到的一瞬间,你尽可以陶醉在这样的气氛里,理所当然地顺应他们的推断:我,值得拥有。那么,以此荡开:××别墅,你,值得拥有;××牛排,你,值得拥有;××手机,你,值得拥有;××鞋子,你,值得拥有……无边无际的句式复制批发,排山倒海而来。但是,很快,那点儿短命的虚幻的情境随即就撞碎在那块坚硬无比的巨型礁石上:没有钱,你,如何拥有?
这是繁华盛世吗?我只看到:满眼皆穷人,举世皆穷人。
4
经常见到一些演说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解产品,推销保险,宣扬理念,辩驳不同政见……每当听见口才太好的人说话,我都有一种压迫感。如果他们的表达实在是好,我会专注地听,会沉浸其中。他们的肢体、声音、气色、表情、眼神,连同那些消失在空气中的词汇,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奇妙的氛围,我很愿意暂时忘了自己。但是,只要从这个氛围中出去,我就会立刻清醒,迅速地把刚刚听过的忘掉。这些人,我想,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能说呢?怎么就这么会说呢?这是多么可疑的事啊。
还有那些喜欢诉苦的人,只要有自认为合适的场合和听众就会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不幸福是一种耻辱。”这是博尔赫斯的话吧,那么,把这耻辱再展示出来,就是双重的耻辱。也因此,当听到某人不止一次地复述自己的不幸,尤其是当着两个以上的人进行复述时,我就会觉得这种复述已经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是的,单独的一对一的讲述总还是稍微私密一些,这种私密总会显得庄重,即使是表演也属技巧较弱,接近于本色演出。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沉默的人,对自己的苦难经常保持沉默的人,他们无声的包裹和承受往往让我尊敬。在沉默中尊敬。
那些能言善辩的人,那些习惯倾诉的人,他们貌似富人——语言的富人。而其实,他们都是穷人。他们把财富都抹在了嘴上,所以成了穷人。而那些沉默者,他们恰恰相反,虽然他们的富都变不成钱,但是,他们都是富人。
“我不能接受那些把苦难挂在嘴上的人。”那天,在茶馆,我听到有人这么说,那个男人冷冷地呷了一口茶,“把苦难挂在嘴上,就是没教养。人可以很苦,但不可以没教养。”
5
很多次,在街头,我看见那些女孩的穿着,有的一望而知就是暴发户,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外头: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头发上……丰富到啰唆,华丽到繁杂,生怕别人不知道。是那种满当当的穷。
可是,多么奇怪啊,那些雍容的,优哉游哉的,满不在乎的,总是表现出生来就是在享受富的人,在我看来,也是穷,是另一种穷:苍白的,单薄的,不堪一击的,穷。
和那些富人在一起时,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富下面掩藏的穷。他们压不住这种穷,或者是富:给灾区捐款的数目,衣服的牌子,去哪些国家旅行过,住过多么高级的酒店,见过多么显赫的人……这些必须得提,一定得提。“该露不露,心里难受。该烧不烧,心里发焦。”——露和烧,在我们豫北方言里都是炫耀之意。露和烧的人,都是穷的。
也许,真正的富,只有这种:在穷中历练过,历练得很多、很深,然后抵达了富。这种富,才是最扎实的,最经得起推敲的,最有神采和韵味的,富。
多么希望自己能抵达这种富啊。至少,也要离这种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6
有时候,听朋友们讲童年,讲少年,讲那些不靠谱的事。讲着讲着,大家都猖狂起来,欢乐起来,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回忆过去,总有一种很富裕的感觉。回忆是多么奇妙的事啊,首先是那么安全,因为已经是过去式,当然安全。其次是那么乖巧,让讲述者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可以对它选择性遗忘、删节甚至跳过,也可以随便篡改、装修甚至颠覆性再造。总之它就是一团橡皮泥,任人按照自己喜欢的形式去重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回忆时,人们总是富裕的。能够留下来的回忆都是人们大浪淘沙淘下来的金子,这金子可供人们去置换宝贵的充实和满足。
回忆,让人成为富人。要不然人们为什么喜欢回忆呢?
然而,只能回忆乐趣的人,又该是多么穷啊。
7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村,夏季时分,下雨天,我坐在大门口看雨。透明的雨珠从天而降,忽大忽小,忽急忽缓,带着浅浅的一层灰气。更多的时候是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就那么雍容华贵地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雨——富的雨。
有农人从地里回来了,淋着雨。有匆匆走着的,边走边骂着雨;有慢慢走着的,哼着小调,就那么湿着头发和衣裳。我就觉得,那匆匆走着的人,就是穷人。那慢慢走着的,就是富人。而像我这种人,这么看着雨的,就也是富人。而也有那么一些人,看着雨却丝毫没有知觉的,就是穷人吧。
穷和富,原来是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得到的,也是瞬间就可以变化得了的。你看那从银行出来取了鼓鼓囊囊现金的富人啊,他愁眉紧锁,就是一个穷人。你看那开着三轮车卖完了菜回家的农夫啊,他满手泥巴,却俨然一个富人。
8
“很多中国人,不休息,节假日也工作,拼命挣钱,挣钱后也不吃好的,穿好的,而是要挣更多。挣了很多以后就买房子,小房子,大房子……”那次,在饭店,我听见邻座这么说。我回头看,说话的是一个外国男人,显然中文很好。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张中国面孔,那男人彬彬有礼地笑着,点着头。
是啊,很多中国人——绝大多数中国人,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是这么努力,就是这么励志,就是这么勤劳,就是这么辛苦——就是这么穷。骨子里的穷。即使是富,也富得那么穷。
穷得太久了。穷得太深了。穷得不能再穷了。
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呢?
幸福两种
这世上的幸福,细细想来,其实就是两种:看得见的幸福和看不见的幸福。
看得见的幸福就是——
正在厨房做晚饭,金黄的鸡蛋饼在油锅里吱吱地响着,侧耳却听到钥匙轻动,是儿子放学回来了。自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让儿子自己上下学,再也不接送。但每到放学时候,就会提心吊胆,生怕世界亏欠他。他回来了,我最重要的财产就回来了。
早晨阳光灿烂,儿子上学之后,我拉开窗帘,眯着眼睛躺在床上,躺在阳光里,睡回笼觉。其实睡不深,但觉得睡得奢侈。能够这样奢侈的人,不多。所以,带着些小得意。
睡好了,起床,洗漱。来到单位,先看一遍窗台上的折鹤兰、虎皮兰、龙柏草、黄金葛——听听这些名字,就想微笑。这四个名字里有一个是最俗气的吊兰,很多人都不知道是哪个。实践证明,这些名号高贵的盆栽生命是最不容易被我蹂躏至死的泼皮植物之四。看它们好好的,我就开电脑,听音乐,擦桌子,烧水,冲咖啡,读报纸,看新闻,吃早餐,顺便开始工作。到了中午,有饭局就随便吃一顿——客随主便可不就是随便吃一顿吗?没有饭局就好好吃一顿——自己精心烹制可不就是好好吃一顿吗?饭后是午觉,午觉醒来吃个水果,之后再工作。也就是这些了。这些也就是看得见的幸福。刮风了,在屋子里,觉得幸福;不在屋子里,想到自己有屋子可去,觉得幸福。粗茶淡饭,幸福。海参鲍鱼,幸福。健康地走路,呼吸,幸福。近视了能配得起眼镜,幸福。病了能上得起医院,幸福。如果医院有医生朋友,那更幸福。
——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这些看得见的幸福,妥帖地安顿着我的身体。
看不见的幸福呢?就一样:在无惊无扰的时刻,静静地躺着,想。想起某本书某段话某个句子某个词,那么会心。幸福。想起已经去世的长辈们的神情,模样,他们曾经说过的话,疼爱过你的那些细节,甚至是骂你的样子。幸福。又或者,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在你心里清清楚楚地刻着。幸福。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论离你多远,都在你心里住着,你随时都可以见到他,随时都可以把他掏出来给自己看看。幸福。你知道,有他在,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个孤儿。幸福。他活得那么好,还可以活很长时间。幸福。很可能他活得会比你长,那你便不必去品尝失去他的痛苦。幸福。即便他活得没你长,他也会在你心里一直活着。幸福。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有这么一个人。幸福……就是这样,想啊,想啊,想到春秋不辨,想到水飞云起,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套用崔健《假行僧》里的歌词便是:“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是的,这些就是看不见的幸福。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幸福,就这两种。看得见的幸福是壳,是形式,是基础,是依托。看不见的幸福是核,是内容,是升华,是飞翔。没有看不见的幸福,看得见的幸福就太木了。没有看得见的幸福,看不见的幸福就太冷了。因此,这二者一定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一定要比的话,在我的意识里,看不见的幸福要比看得见的幸福,高那么一点点儿,飘那么一点点儿,璀璨那么一点点儿,要命那么一点点儿。
但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就这两种。
“可以”这条线
年龄越大,对别人就越不抱什么积极的期望——不是悲观。悲观是一种态度,我没有态度,有的只是实打实的认识。比如那个程度副词:好。现在是越来越明白:哪里有什么“最好”呢,“更好”“很好”,这也都是少的,甚至连“好”都寥若晨星,能达到“还好”就算不错了,相比之下,“可以”大约是最俗常、最普世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