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是在铜锣湾的时代广场阿迪达斯店,我给儿子买鞋。儿子酷爱足球,又正值青春期,脚丫子长得飞快,合脚的鞋已经是45码了。因为这里的鞋价实在可爱,我便高瞻远瞩地给儿子要了双47码的最新款足球鞋。招呼我的小帅哥星眼剑眉,清新爽朗,笑眯眯地和我叙家常:“您的孩子多大了?”我说十四。他惊叹:“这么大的脚?”我说这鞋买给他未来的脚。他边夸我智慧边给我拿出几样东西:都是制作精美且透气的小鞋垫,他边给我演示着怎么垫前掌垫后掌边告诉我:“他的脚到46码的时候垫上这鞋垫穿,47码的鞋也会很舒服。送您四双。因为您孩子爱运动,应该会比较费。”自然统统免费。我给朋友说起这事,朋友说她在北京也买过阿迪达斯的鞋子,这种鞋垫绝不赠送,只能买,还很贵。鞋子也不打折,服务员还爱答不理……“××什么事儿!”文雅的朋友居然爆了粗口。
因为购物太多,我的行李越来越无法收拾,于是最后一天就开始买箱子。在买第二只箱子时碰到了丁。她瘦瘦的,四五十岁的样子,穿得很家常,相貌也平凡。她的箱包是骆驼牌的。我看了一遍,不太满意。“那真是不好意思,您可以再去别的店看看。”她温和地笑着,“这附近还有一家箱包店比我们大,货很多,可能会有您满意的。”说着她便领我出门,指给我看。一瞬间,我很想问问那个店和她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她的朋友或者是她亲戚开的,但是我最终没有问出来。我不好意思问。我不好意思用自己的问来侮辱她的一片好心。
这就是我碰到的那些香港人,甲乙丙丁。一直以为香港被资本主义的利欲熏陶了这么多年,应该只知道挣钱,应该因为挣钱,早把良知啊、善意啊、职业道德啊,都熏得跟锅底儿一样黑了,没想到会碰上他们。而且还不止他们。有一次问路,问完了我们改了主意,就没按照那老先生指的路走,结果老先生就直直地盯着我们,后来索性跟上来,再次去指。他认为他没说明白。还有一次问路,那个老太太不会说普通话,却能听得懂。她比画着手势把我们领到了地方,才又转身回去……
不想说了。越说越幸福,也越说越沮丧。说香港被西化的文明程度高也好,有国际大都市的范儿也好,商业服务意识成熟也好,总而言之,我就觉得她是有面儿也有里儿。面儿是高楼大厦,是维多利亚港,是迪士尼乐园,是星光大道,是张曼玉、梁朝伟、刘德华、郭富城;里儿呢,就是大街上的这些个人,这些个甲乙丙丁。他们就是香港最实实在在的里儿。我甚至认为:香港之香,全在这里儿上。
月亮多少码
这天晚上,月亮很好——这真是个俗气的开头。但是,月亮真的很好,大约是阴历十七八左右的月亮,略微有些残缺,但因为周围没有云,所以显得格外地大,格外地干净,也因为那点儿残缺显得格外地楚楚动人。
这个月亮很好的晚上,我例行在小区旁边的大学校园操场散步。在保证自己不撞到人的前提下,我不时地抬头看看月亮。
“爸爸,你说,月亮多少码?”忽然,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前面响起。操场的光线很昏暗,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右前方,一个男人带着个男孩子,两个人也是慢悠悠地走着。男孩子大约是四五岁的样子,他正抬头看着月亮。
“啊?”男人没有明白过来。
“开车的时候,你不是整天说多少码多少码吗?我方才测试了一下月亮的速度,发现我们走得快,月亮也走得快,我们走得慢,月亮也走得慢。还有,那次我们去武汉玩,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有月亮,我发现无论我们跑多远,月亮都能跟上我们……你说,月亮到底是多少码呢?”
我不由得慢下脚步,无声地笑着。可爱的孩子啊。
“糊涂!”男人呵斥:“月亮是星球!是围着我们地球转的!这是大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的!所以说,要好好学习!不学习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我看电视上说,月亮上面有嫦娥,有玉兔,还有桂花树,还有吴刚……”
“那个吗?”男人轻蔑地笑起来,“好听点儿呢,是文学创作,不好听点儿呢,就是脑子里进水的人在瞎说。谁见过嫦娥下来?吴刚长什么样你知道吗?别胡思乱想了,好好走路!……”
“唔。”孩子答应着,不再说话。
我加快脚步,路过他们身边时,我忽然很想和这个爸爸吵一架,告诉他:如果学习的前提是砍杀想象力,那还不如当个文盲;如果文学创作是脑子进水,那根本没有水的脑子就是一片沙漠;在我们头顶这个皎洁的月亮之上,就是有嫦娥,就是有玉兔,桂花树下就有个整天砍树的吴刚,对了还有,月亮之所以可以从容相伴这世界上所有的脚步,是因为她的码是自由度最大的最无级变速的心码……
——但是,我终还是沉默了。我知道,有些人,你就是和他无法对接,就是和他无法沟通。所谓的不可理喻,就是这样。
我抬头看看月亮,夜空上的月亮,无关人间风雨,一派宁静安详。我忽然明白,我刚才的沉默是对的。对于月亮这样的真理来说,所谓的不证自明,就是这样。
标本的一天
那天是2011年4月2日,愚人节刚刚过去,清明节即将来临。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步行去单位。脚上是一双旧靴子,因此踩水也不觉得心疼。伞是黑灰细格,手袋是天蓝色的,里面装着牛奶和饼干——我习惯在单位吃早餐。出门才发现靴子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些白白的干泥点,是上次雨天出门的痕迹。想要去擦,看了看,却又觉得它很好看,跟这雨天很相配。便任它闪着,行在路上。
雨不大不小,下得很清新。早春的树叶也刚出齐全,如同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很清新。这样的雨,并不妨碍鸟儿们的飞翔。鸟声在雨中婉转啼鸣,也是清新——这真是鸟声如洗的清新啊。如果今天没有雨,有的是太阳,那太阳会暖得让人微醉,也会让人微微起躁。现在,因了雨的清新,一切便都是清新了。
看路上的行人,穿裙子的,穿棉衣的,穿T恤的,穿毛衣的,穿衬衫的……真是乱穿衣。看大家的脸,也仿佛因雨的清新而沉静了许多,愉悦了许多,舒展了许多。
来到单位,在传达室取过报纸,进了办公室,先简单打扫一下卫生。我的办公室很不像办公室:花花草草,咖啡牛奶,糕点零食,黄酒白酒葡萄酒,普洱龙井铁观音,琳琅满目的程度简直堪比一家小型超市。坐卧两用的沙发从来都是一用——只铺成床的样子,毛毯被褥长枕方枕也是一应俱全,还有睡衣睡裤凉拖和棉拖。不夸张地说,在办公室里,我可以待上三天都吃喝不误。有朋友说我的办公室太像闺房了,太不严肃了,太温馨了,太容易让人腐化堕落了,我笑:“对,将一切公共环境私人化,这就是本人所好。”——我从没有将办公室当成是办公室,因它将在我的时间份额里占有很大的比例,所以我对它的要求就是两个字:舒服。
冲上咖啡,就着饼干,随便拿起一本书,混搭着文字吃早餐。今天拎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翻的是他写雪的那一页,大家就是大家,轻轻松松就力透纸背:“……我的童年回忆少不了这一片覆盖的雪。有些小孩等不及开始放暑假,我却等不及开始下雪——不是因为我能出去玩雪,而是因为雪让城市看起来焕然一新,不仅把泥巴、污秽、废墟和疏忽掩盖起来,也为所有的街道和景色提供某种惊喜,某种迫近凶险的甜美气息。”——最后这句“某种迫近凶险的甜美气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意外之句。乍一读觉得很没有道理,但一想,却也就是那么回事。如同《红楼梦》里香菱品味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来无论是哪个国度哪个时代的作家,高手就是高手啊。我等只能一边感慨一边羡慕忌妒恨了。
不知不觉读到中午,朝窗外看看,雨还在疏疏落落地下着。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附近小店吃。回家就是炒个素菜吃个馒头再喝个鸡蛋茶,去小店呢,就更随意了。今天这雨让我格外想和陌生人在一起吃顿热腾腾的饭,于是就来到了一个大盘鸡店,要了一个大盘鸡,三十块钱,再送一份烩面。这里的大盘鸡我常吃,土豆和鸡各一半,地沟油很油,辣椒很辣,鸡很可能也有问题,但就是吃着香。于是吃的时候,我就不想那么多了。我对自己说:就是好,好,好,好。
很多时候,我很喜欢这种恶俗的香。
吃过午饭,又在街上散步。这附近有几家小店挺有意思。试试“衣拉客”的衣服,看看“饰博汇”的饰品,闻闻“过街薯”的气息,再和“天下第一烤甘蔗”“绝味高炉烧饼夹里脊肉”“砂锅饺子砂锅面”的老板们聊几句,便也到睡午觉的时候了。于是回到单位,躺到沙发床上,关掉手机,翻两页闲书,睡觉。随便睡多久,醒来再看会儿书,写一点点东西,便下班回家。之后是做饭,吃饭,散步,洗澡,看电视,再之后——继续睡觉。
至此,这一天大概也就结束了。子夜十二点之前做的梦不算。
这是我很多日子中最平凡的一个,是最普通最平凡最乏善可陈的一天。实在不应该说这么多,说这么多实在是有骗稿费的嫌疑,但是,我却格外想把它记录下来,作为无数个一天中的一个标本——一个幸福的标本。因为,活到今天,我越来越发现这种日子的美好之处,如同越来越认同自己拥有一整套健康的身体器官——胃、肺、心脏和大脑,是多么好;能够用这一整套健康的器官来赚钱,买馒头,买洗发水,能付得起电费、水费和天然气费,是多么好;能擦得起皮鞋,吃得起凉皮,看得起电影,是多么好;能有时间有心情还有能力找到这些句子来表达这一切,是多么好。
这个标本所意味的,不是一天。它就是我的当下。这一个个当下连着我的昨天和明天。昨天是此岸,明天是彼岸,这个标本的一天,它就是船啊,我在船上,心怀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