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开古茶山,接待方的资料上介绍:“贺开古茶山位于勐海县东南部,怒江山脉南延余脉部,北连着名古茶山南糯山茶区,东邻拉达勐水库,西面俯望勐混坝子,是西双版纳州迄今保存较好、连片面积最大的古老茶山之一。古茶山包括勐混镇贺开、曼蚌两个村委会七个寨。海拔1400米-1700米之间。山峦连绵,沟谷纵横,气候温暖,日照充足,雨量丰沛,土地肥沃……绝大多数茶树都在数百年上千年,茶树上多寄生兰科植物,还有螃蟹脚。管理上不施任何化肥和农药,仅除去茶园中的高草。由于以上的先天条件,所以使贺开茶的条索较长,汤色金黄明亮,稍苦涩,涩显于苦,苦化甘较快,涩稍长,汤质饱满,山野气韵较强,杯底香明显且较持久……”
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对于很多资料我都兴味索然,用过即弃。但这张薄薄的纸我却小心地折好,存放在笔记本里。按照标准的公文范式,它的问题挺多:文理不够通,逻辑不够顺,比如“茶树上多寄生兰科植物,还有螃蟹脚”一句,显然多余且突兀;而有些过于专业的词汇还会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比如“条索较长”“苦化甘较快”。但是,我喜欢的还真就是这些地方。这些似乎啰唆、烦琐、生僻的地方,有着令我着迷又难以言喻的动人气息。是因为茶的关系吗?
我们吃晚饭的这个村寨,叫作曼竜。
茶树下,在古村的吊脚楼里,在火塘旁边,我们吃“剁生”——把生牛肉剁成肉酱,吃最原生态的猪肉,吃白嫩的豆腐,喝清醇的米酒。天黑下来,昏暗的灯妩媚地亮了起来,我们的身影长长地印在斑驳的墙上。酒喝了几巡,那些民间歌手开始唱那些我们听不懂的歌,然后,一帮男女,扯成一个圆圈跳舞……
心中难过。忽然觉得: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一个少数民族。藏族、蒙古族、彝族,或者就是傣族,或者眼前的拉祜族。我一定是属于这些少数民族的,一定。
饭后,去一个宽展展的场地,似乎是村委会之类的地方,我们参加篝火晚会。原来的主题似乎是我们和村民联欢,但村民们都不肯加入我们的队伍,他们只是看着我们表演,看着看着,他们之间会意地相视微笑。只有我们表演着,这情形似乎是有些奇怪——可难道不是最正常的吗?我们是这里的游客,是来看这里的,但是,对这里而言,我们就是异数,我们就是唐突的冒犯者,就是应该被看的啊。
好吧,那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当演员吧。
这个晚上,在篝火边,我用我的卡片机,拍下了一颗明亮而又简单至极的星星。就在这个晚上,我要在这颗星星的照耀下睡觉。没错,这一天,就是12日。我们要夜宿古茶山。
6
在茶山上、茶树下,一溜帐篷很快扎下,每人一顶。女人的帐篷在中间,男人的帐篷在外围。我钻进了帐篷。现在,我没有任何灯光。自有生以来——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最严重的时间概括词——在夜晚,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光,人工的光:灯光、蜡烛光、手电光……夜晚,总是需要光的。
而在这个夜晚,我没有了这些光。连手机和相机的电都已经耗尽,被下山的人拿去充电。
在帐篷中,铺开睡袋,躺下。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有几个男生还唱起了歌——男生,我忍不住要用这样矫情的称呼,因为此时,这个称呼一点儿也不矫情。席地而睡,在这最原始的大山里,上边是星空,身边是茶树,男女之间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可不就是男生女生吗?
不知何时,歌声停息,鼾声响起。我是讨厌鼾声的,但此刻,我却觉得这些鼾声是这么可爱——说到底,大自然中,最不了解的是同类,最了解的还是同类。人最防备的是同类,最亲近的也是同类。正因如此,这些此起彼伏的鼾声在此时才让我觉得温暖。大自然已经够安静了,需要鼾声制造出来的声响来补充点儿空旷。此时,这些鼾声动听得如同小夜曲,当然,是无主题伴奏的那种。
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能肯定的是,一定是夜晚。鼾声稍有停息,不知名的虫儿嘤嘤而唱。我拉开帐篷的拉链,看着外面。外面一点儿也不黑,尽是光。是深深的、浅浅的、浓浓的、淡淡的青光。是的,我说的一点儿也不矛盾,有树的地方,那青光深且浓,无树的地方,那青光浅且淡。就是这样。
也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青。不过只有这一样已经够神奇了。它有多少个层次啊,有多少个模样啊,有多少个状态啊,有多少个地址啊。在灌木上,在花朵上,在茶树上,在天上……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嗅到茶树上茶的气息。但是,没有。只有叶的清香和湿润的清新,还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芬芳。哦,我忘了,此时的茶叶,是情窦未开的处子,它的芬芳还在半醒半睡间。要等到被爱情摘下,被爱情唤醒,被爱情爆炒,被爱情热蒸,被爱情发酵,才会芬芳得成熟、稳定和浓烈。而它最华美的一刻,就是遇上最合适的那杯水。那一刻,它的生命就成了最抒情的汁液,醉了杯,醉了水,醉了自己,也醉了饮者。
而此时,它们还都是处子。它们在这千年的古树上,静静地睡着。
那么,亲爱的,我们一起好好睡吧。
……
不知道又睡了多长时间,我从帐篷中走出,起夜。起夜,这个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平日在家里,我都说上卫生间,或者说上厕所。但此时,就是起夜,不折不扣的起夜——在夜中,我起来了。我慢慢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再走过一顶顶别人的帐篷,走过扎帐篷的这块相对平坦的草地,沿着山坡的弧线,向下走去。因了这个夜晚,接待方在这里特意给我们建了两个厕所。不,我不去上那样的厕所。那样的厕所我上够了,我要回归大自然。
走,再走,远远地、彻底地离开帐篷群,在一棵茶树边,我蹲下。草叶轻轻地触动着我的皮肤,清凉润泽。此时,污秽的事也让我觉得洁净,心里一片安恬,甚至幸福。还有什么能如大地这般好?它安详地接纳着我们所有不堪,并将这不堪化为肥料。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仁慈、更宽大、更深厚的怀抱了——也因此,它是地母。唯有土地,才担得起母亲的身份。这生生不息的、忍辱负重的母亲啊,我们共同的、永远的母亲。
我看着一棵棵茶树,觉得它们都是我的姊妹。当然,它们年龄大一些,都是我的姐姐。
7
4月16日,离开云南。航班上提供的茶是普洱。阳光下,茶汤的颜色很好,只是不见茶叶。
我喝了一口,望着窗外。此时飞机正在云中游泳,视线里便是乱云飞渡。那么,我便是在云里喝茶了。
忽然想,这一路茶旅,从到西双版纳的那一天起,云山里,云雾里,云南里,现在,又是在云朵里,我其实一直就在云里喝茶,从始到终,内容一致性完美,形式也无可挑剔,真好。而这好到底是如何好,终归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正如陶弘景那首着名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忽然又想:一片茶,经过了多少山水,才进入到我的杯中?才进入到我的唇齿?又正如,一本书、一颗心或者是一个人走过了多少路程,才进入到了我的世界?而我进入一本书、一颗心或者是一个人的世界,又必得经历怎样的路程?而愚钝如我,是否正如那贺开的茶树,长了多少年,经过了多少岁月,才能够逐渐领悟、接近和知晓这一切?
……一直想到了云深不知处,方才回过神来。茶在水中,水在杯中,杯在手中。读着远藤周作的小说,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这茶。小说的名字,叫《沉默》。
以路之名
第三次或者第一次
没有读够万卷书,但是热衷于行万里路。这么多年来,只要有机会,我便浪荡在异乡的道路上。国外的且不说,就国内的版图看去,从西域到东海,从南国到北疆,可说算是几乎走遍。其中曾经有过两次旅程都离澳门有咫尺之距。第一次是1995年,我到珠海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便开始私人旅行。当时珠海正盛行一个名叫“澳门环岛游”的旅游项目。所谓的“澳门环岛游”非常名副其实,就是坐在船上环游澳门一周。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项目,是因为澳门除了岛本身之外,周围都是中国的国土——不,应当称为国水。也就是说,澳门居民如果不小心掉进了岛边的海水里,那就算是越界。
那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了葡京赌场,也几度从雄伟的友谊跨海大桥下面穿过,在屡屡被来自另一世界的奇思妙想和灯红酒绿震惊的同时,我最感兴趣的却是视野中的澳门人。当游船以最近的距离贴近着澳门岛的边际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行人,他们朝我们挥手,我们也朝他们挥手……从1553年算起,该有四百多年了吧。前尘历历,云烟渺渺,我心里又兴奋、又好奇、又辛酸,很有些千头万绪,百味杂陈。当然,我也很清楚,回归之日已经越来越近,用不着太沮丧。
第二次去是跟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朋友到珠海的横琴岛采风。那天下午,会议主办方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地方,隔着一湾水波,指着对岸说:“那就是澳门。”
我看着彼岸,看着那些与内地迥然有异的广告招牌。我想,是的,那就是澳门。那时已是2010年9月,澳门已经回归了十多年,中国的主权印章已经牢牢地盖在了澳门的名字上。我很笃定。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澳门这片想象中的风景,终会变成我体验中的现实。
这一天很快来到。2013年2月末的一天,我的双脚亲吻上了澳门的土地。
十月初五日巷
赌场,手信,美食,炮台,大三巴,妈祖庙……这些自然都不能错过,不过作为一个摄影发烧友,我更愿意做的事却是在澳门历史城区的大街小巷漫步。确切地说,相比于大街,我更钟情于小巷。这些小巷太有味道了。相机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不仅仅是留影,不仅仅是纪念,对我而言,它仿佛是另一只眼睛,透过取景器便可发现另一个角度的世界。又仿佛是另一只手,可以忠实地替我记录旅程中来不及详细品味的所有细节。“我尊敬底片。我尊敬它就像尊敬大海。因为它比我大得太多了。”因众多不朽的作品而享誉国际新闻摄影界的着名英国战地记者唐·麦库宁吐出如此箴言,深得我心。
突然,在一座淡绿色的老房子的墙上,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电缆下,我看到了一个路牌。澳门的这种路牌设计得很有意味:由八块正方形的青花瓷砖拼成一个长方形,中间一道横线分出两格文字,上汉下葡,白底蓝字,清新淡雅。下面的葡文我自然不认得,上面却是融到我血液里的最亲爱的汉字:十月初五日巷。
还有这样的街名?难不成还有初一初二初三巷,初六初七初八巷?又或者有一月二月三月巷,七八九月乃至腊月巷?……询问身边的朋友这个路名是什么来头,他们都一片茫然。
“或许是个什么纪念日吧。反正应该和历史有关系。”最有学识的那个说。
好在有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百度。几个链接之后,搜索结果很快出来,一条脉络渐渐清晰。很久以前,这条路叫呬孟街,此名取自于呬孟码头。这片土地原来是海湾,是渔船憩息停泊之处,后来经填海成为陆地,以后渐渐又成为客轮码头,所以商铺密集,摊档林立,从早上到傍晚乃至深夜,行人川流不息,格外生机勃勃。那时,这条街道是全澳最长、最繁盛的街道之一——也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新国王街,葡文名字是Rua Nova del-Rei。因为那时,在遥远的里斯本,有一条重要的商业大道,就叫新国王街。那时的澳门还叫MACAU,所以呬孟街必得复制一下新国王街的名字。而现在的十月初五日巷也还是MACAU名下的产物。20世纪初,葡萄牙国内自由民族派与君主派的长期尖锐对立终于有了结果,葡萄牙王曼奴埃尔二世流亡英国,1910年10月5日,葡萄牙推翻帝制,建立起共和国。自此,10月5日成为葡萄牙的共和国日。十月初五日巷,即是澳葡政府对这场革命所表达的纪念……在网上搜索时,我还顺便搜到了一个词条,是“十月初五日巷附近宾馆”,这些酒店都在珠海。我粗粗浏览了一遍:某某某酒店,距离十月初五日巷0.97公里;某某某酒店,1.07公里;还有1.10公里,2.81公里,2.88公里,3.30公里,3.42公里……我怅然沉默。也许,从珠海到十月初五,不应当算公里,而应当算岁月。
“十月初五日,十月初五日……”我喃喃地念叨着。10月5日到了澳门,却变成了十月初五日,这感觉真是怪异。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公历和农历是多么截然不同,10月5日跟十月初五之间,有着多么大的一段距离,严格地说,这两个日子简直就是阴错阳差——当然,我很清楚,这个典型的中国风的称呼不过是个路名而已,不过如此……但是,也绝不是不过如此。内港,陆地,码头,鱼市,商贸,战争,谋杀,流血……风暴深酿,翻云覆雨。而现在,街道静谧,足音轻缓。只有一缕最漫不经心的阳光,天真无邪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路牌。
“这个路名怎么了?”朋友道,“觉得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向市政建议,再改一改嘛,就改成十月一日巷,反正澳门也回归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