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辨的是非,热烈的爱憎,迫于政治的险恶,不得已而将深沉的思索与“胸中怀汤火”的激情化为诗歌。沈祖棻正是在这里找到了共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的知识分子,又何尝不能从这里找到心灵的沟通。祖棻说:夫嗣宗遭时不造,孤愤难任,其心至苦,其言至慎,犹有不得已于言者,乃始托之于诗。今余异代同悲,读而哀其情,伤其迂,以发为兹论,又岂得已哉!
她在一首《减字木兰花》里写道:
平生何事,寂寞人间差一死。天地悠悠,独立苍茫涕泪流!
蓼虫辛苦,风雨挑灯谁可语?块垒难平,异代同悲阮步兵!
她的老师汪东读了这篇论文后题词道:
地坼天崩竟见之,阮公犹遇太平时,汉皋环佩托微辞。
逃谤从来须止酒,咏怀今日并无诗,穷途相忆泪连丝。
那时,也有做了达官贵人的旧日同学、朋友,慕她的文名想与她来往。她虽然没有像阮籍那样狂饮避祸,终于也是落落寡合,有的干脆拒绝会见。那么,现实对她的惩罚是可想而知的。
她也曾抱一丝希望,将文章寄到号称《学原》的刊物,以求公之于世。但这刊物却是有政治关系的,所以被拒绝刊登。后来学者郭绍虞主编的《国文月刊》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刊出了它,引起知音者的震动。
但这重重路障,终于使她像阮籍一样痛哭而返。
这也启发人去理解在创作天地里的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
第四节 愤然结束了词人之路
笔有什么用?诗有什么用?古今中外多少胸怀天下的文人墨客,回天无力,愤而毁弃了性命相依这一“武器”!
教学与写作是祖棻托命的两大支柱。风霜刀剑摧折一切!反动政权使青年学生生活无着,备受歧视和迫害,她甚至连教师也不愿做了!她写过这样的信:
迩来意志消沉,百无一是。即对于教学写作之信念亦觉动摇。“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初虽忝为人师,勉力于此,尚觉无所愧怍。及今思之,所谓道,所谓业,传之于青年,反使之饥无食,寒无衣,无补于国,无益于民,为社会所摒弃,为乡党所不齿,不容于当世,精神物质均受终身之痛苦,去欢乐而就悲辛,以此授受,不亦可以已乎?!
至于当前一切事理,余方大惑不解,又何敢解人之惑邪?素不敢误人子弟,愧对人之父兄。今方知误人子弟之甚。为父母者方期其子弟之富贵,而吾等乃使之守穷困,令彼父母怨恨,子弟愧歉,宁不内疚于心乎?至于写作,但供覆瓿耳,“可怜无补费精神”,此言甚当。故后者无补于世,徒损一己之心力;前者则且有害于人矣。然则吾将何为邪?思之爽然。
爱情,家庭,在这种情境中感受也不同于前。她与千帆一起清理书箱,看见往日两地书信几百封,她一把火烧掉了这些记载着他们的青春和恋情的“绮语”。她的心力已磨损得疲倦衰老了。
几年尘箧重开,古芸尚护相思字。钗盟钿约,此中多少,故欢清泪?学写鸳鸯,暗瞒鹦鹉,封题犹记。更飘灯隔雨,吟笺小叠,凭商略,游春意。
惆怅玉炉红起,搅三生、梦痕都碎。传递恩怨,风怀渐老,柔情漫费。烟袅残丝,灰剩温火,旧愁消未?算从今但有,平安一语,倩飞鸿寄。
(《水龙吟》)
1947年6月1日,珞珈山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六·一惨案”,已经衰敝病弱的祖棻,至此已万念俱灰。
此后,她个人也大难临头,她已三十八岁,才头胎怀孕生女。
当时的武大附属医院的庸医陈某,在剖腹生产的手术中,极端不负责任,将一方手术巾遗留在她腹中,以至卧疾经年,淹缠岁月。
一年后,祖棻多次往返上海、汉口两地,先后进行了大小手术五次,取出已经腐烂的手术纱布,截去损坏的肠子一尺多,陆续清除了残留在腹腔内的烂线纱头,最后的一次手术长达三个多小时。她的身体因而更加大伤元气。他们家中历经战乱残余下来的珍版书籍古画都由千帆陆续包了带到汉口廉价卖给书商,变钱去求医治病,还要坐着如今之垃圾车般的闷罐车往返汉沪照料。家庭经济状况因而受到极大的打击。过去的愁病缠绵,还能为诗词生色。如沈尹默大师所题赠她的“偏将愁病作诗囊,奇绝天孙有报章。最是情丝能续命,不教枉断九回肠。”
现在在最严酷、琐碎的生活面前,诗神也只有退避了。病痛,穷困,抚育婴儿的艰难,折磨着他们:“伤时倦偶,啼饥骄女,共挥酸泪。”一个妇女的辛苦,更倍于男子。在少有的篇章中,她写道:
何止琴尊减旧情,炊粱剪韭事全更。泼茶永昼书难睹,数漏寒宵梦易惊。
绫作褓,乳盈瓶,熏笼残烛到天明。无端低咏闲吟趣,换得儿啼四五声。
(《鹧鸪天》)
更严重的打击是“六·一惨案”。当时武汉大学学生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掀起了炽热的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蒋介石在武汉的军事委员长行营,派军队数百人,于6月1日晚包围了武汉大学,逮捕了金克木[52]、朱君允、刘颖等十几位教授员工,并用达姆弹打死了三个学生。其中一个还是从台湾回到祖国来念书的。武汉大学全体师生罢课以示抗议。反动派的屠刀伸向神圣的大学殿堂,这也不是第一次,但祖棻前此还是耳闻,现在已亲见图书馆下级级石阶上的斑斑血迹了!朝夕过从的饱学深思的金克木等教授竟惨遭缧绁了!文化的天空全部倒塌了!委曲温柔的词体,哪里还包藏得住沈祖棻的烈烈怒火呢?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
愁偶语,泣残编,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
(《鹧鸪天》二首之一)
山月黑,枝上杜鹃低泣。残夜敲门传唤急,暗尘愁去客。
驰道雷车转疾,欲挽轮无力。填海冤禽无片石,血花空化碧。
春早歇,一夕空枝吹折。破壁回风灯乍灭,沉沉昏夜阔。
已是莲心苦彻,何况藕丝甘绝。如此人间无可说,泪花红似血!
(《谒金门二首·丁亥六月一日,珞珈山纪事》)
从前高等学校中的杰出诗人,武汉大学曾有过闻一多那样的阳刚之美,也有了沈祖棻这样的女性的幽愤。沈祖棻从30年代起撰写过质量甚高的新诗、散文、历史小说。由于种种原因,当时在群众中还没有普遍的影响。自1933年起,她专心致力于词的创作。她情深才妙,熟谙音律,又有强烈的正义感和爱国情操。一阕新词,爱好者争相传抄,名家大师如沈尹默、章士钊[53]、刘永济、夏承焘[54]都对她予以毫无保留的赞誉。
如夏承焘的《一络索》赞美她的《涉江词》说:
屯溪往事鹃能话。素黛愁难画。几人过路看新婚,垂老客,无家者。
娃乡归梦今无价。梦斗茶打马。何如写集住西湖,千卷在,万梅下。
词学专家汪东先生更特别尊重祖棻的词。“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
汪东先生曾概括沈祖棻的词创作历程说她有三个阶段的不同风格。
……祖棻十余年来亦有三变。方其肄业上庠,覃思多暇,摹绘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辞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言之则触忌讳,茹之则有未甘,憔悴呻吟,唯取自喻,故其辞沉咽而多风。寇难旋夷,杼轴益匮。政治日坏,民生日艰。向所冀望于恢复之后者,悉为泡幻。加以弱质善病,意气不扬,灵襟绮思,都成灰槁,故其辞澹而弥哀……他总结了这一代词人的心路历程:青春时期优美多采的画笔;乱离中曲折隐晦的呻吟;幻灭后惨澹深沉的绝望。
汪东先生等都寄厚望于沈祖棻的词创作,期望她“自今以往,复有咏歌”。然而这出身于书香世家的闺秀诗人,越过了漫长的历史道路,她的纯洁轻信的心,也经历了严酷的政治磨炼。她至此彻底地否定了反动派的政权;与此同时,也愤激地否定了她自己的词创作生涯。她再也不写词了!这令人联想到围棋高手在国破家亡之际,亲自石断自己弈棋的指头的故事。
那么,在将来的新的日子里,究竟怎样才能使她天赋的美才,枯木逢春奉献于世人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