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一个尺度,一个信息。温文尔雅的女诗人,不再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了!她以她特有的武器和特有的方式表示了反抗,这也是文学史上鲜见的创举!这意味着独夫民贼完全陷入了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的境地。而所有忍无可忍的各个暗隅的火星,都要与他们尚不熟悉的远处的光明遥相呼应。
这意味着对蒋政权的绝望!
第三节 与阮嗣宗“异代同悲”
在武大简陋的教职员宿舍,深挚的爱情,也承受着时代风雨的侵凌。但祖棻写夫妇爱情、家庭生活时,皆用赋体,而用比兴方法的皆写政治。下面两首“爱情诗”,托喻古调琴心、芳心隐语,皆自喻其对祖国之忠贞。
如此江山如此世,十年意比冰寒。蛾眉容易镜中残。相思灰篆字,微命托词笺。
独抱清商弹古调,琴心会得应难。几时相遇在人间?平生刚制泪,一夕洒君前。
侬比玉壶冰,君作金炉火。坚待水翻澜,换取芳心可。
空怜隐语留,谁料欢情左。炉剩宿灰寒,水迸啼珠破。
(《生查子》)
这不是说的爱情、家庭。十年相思坠入寒冰,是对祖国统一、人民安定的殷切心意,如今全化为泪水死灰。
“埋忧尚有书千册”,祖棻更多地埋头读书、研究、教导学生。
她在珞珈山初未得到一个教席。虽然她在1942年早被成都金陵大学聘为副教授,千帆现又正在武汉大学任中文系主任。即使是这样的境遇、心绪和健康状况,她仍永不放弃对学生的谆谆训诲。对远道来登门求教的,她不辞慢声细语地指引,对千里来函的更是恺切详明地教导。学生寄来的诗词,她扶病逐字修改,批注意见;而她最关心的是为青年树立根本的道德文章的楷模。1947年3月24日,她在给原四川大学的学生宋元谊、金陵大学的学生卢兆显、刘彦邦等的信中说: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广义的),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本植自然枝茂。舍本逐末,无益也。此吟风弄月,寻章摘句所以为古今有识之士所讥也。因共数自灵均、子建、嗣宗、渊明、工部、东坡、稼轩、小山、遗山、临川等先贤,不过十余人,于是知文学之难,作者之不易也。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弟等当知所勉矣。
短短的一封信,勾勒了一个光耀千古的文学谱系:屈原的孤愤,曹植的风骨,阮籍的含蕴,陶潜的高风亮节,杜甫的感时忧世,苏轼、辛弃疾天风海雨般的豪情,晏几道、元好问、汤显祖的至性至情。这些文学史上的杰出人物,都有不凡的经历和惨淡的经营。他们的艺术生命力如经天日月、不废江河,永为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他们是我们华夏后裔共有的巨大财富,也是我们民族贡献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无价瑰宝。祖棻与千帆要将自己对祖国文化传统的忠诚深沉的爱,传授给他们的弟子们。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能夺人心魄和令人生死以之地献身的了。
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不是像一般理解的那样效忠于哪一个皇朝,而是诗人人格的尊严、心灵的理想、对真理道义的追求。千余年之后,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所撰碑文,就阐释了这个真谛。那些中华文化的精英,自然是博学多闻、字字珠玑,但最宝贵的却是高尚、伟大的灵魂!学习诗人遗篇,首先应该明白这些!
祖棻,绝不是只教学生以风花雪月或掉书袋的古典文学教师。
这些收信的弟子中,宋元谊也是才智过人、擅长旧体词作的,同学们都默认她是祖棻的传人。若干年后,在“文革”大灾中蒙冤受屈愤而自经身亡,终不负古代英烈的召唤!
祖棻对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有独特的领悟。她写了《阮嗣宗〈咏怀〉诗初论》。
阮籍(字嗣宗)是着名的魏晋竹林七贤之一,他博览群书,胸怀大志。晋书本传载他“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可以窥见他的抱负。但当时他亲见了魏、晋易代时的卑鄙的政治权谋、残酷的宫廷政变,为了政治斗争需要的排除异己,杀戮名士。他的好友嵇康也遭杀害,士流皆栗栗自危。他不得不采取了一些独特的对付办法。当司马昭想为司马炎求婚于他家时,他饮酒大醉,连续六十天,醒复醉,醉复醒,使司马昭终于没有开口提亲的机会,以避免与司马氏发生密切的关系。但为了全身避祸,迫于情势,又不得不与之周旋。他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他露头散发,裸袒箕踞,放诞无羁,蔑视礼法,而在政治见解和评价时人方面又不得不“变坦率为玄远,代慷慨以谨慎”(祖棻论文中语)。黑暗的时代,荒诞的言行!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有时也不免将爱憎形于颜色,对所爱者加以青睐,对所憎者施以白眼。且在忍无可忍之际,驱车狂奔,到穷途无路的岔道上,又痛哭而返。高怀与绝望,韬晦与爆发,掩抑与流露,戒慎与狂放,时势的险恶造就了这具有剧烈矛盾与痛苦的伟大诗人。黄节在《阮步兵咏怀诗集注自序》中说他“志在济世,而迹落穷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他“如白首狂夫,歌哭道中,辄向黄河,乱流欲渡。彼自有所以伤心之故,不可为他人言”。凡此种种使他的诗“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总之是难于理解。
祖棻的论文首先以知人论世的方法,论述了魏晋的政治局势和思想潮流。她概括《咏怀》的特征有三:一曰情之急迫而辞之隐约也;二曰思想感情之矛盾也;三曰题材之严肃也。合三事而《咏怀》诗之面目大致可知。
关于第一点,她详尽地列举了史实,然而又并非史实的附会,使人知道了阮诗的有所为而发而又不得不隐晦曲折的历史背景。关于第二点,她从创作的普遍规律到阮籍的具体思想历程作了阐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古今作者,莫不在理与情、爱与恨、积极与消极、入世与出世之各种不平衡状态中,宣泄其内心,产生其作品……盖其蒿目时艰,未克匡救,乃思远引全身;同时复以不能忘情家国,绝意存亡,又疑神仙之无稽,知世累之难脱,故陷于极端之徘徊与惶惑。
关于第三点,她更有发前人所未发的细致分析:嗣宗诗风,虽或上承建安诸子,而选择题材,则悉取屈原下逮《十九首》诸篇所写逐臣弃友、死生契阔、忠义慷慨、忧愁幽思之情。凡所谓风月、池苑、恩荣、酣宴者,皆不睱一道,盖缘时值艰难,心存危苦,一以其无可奈何之境,万不得已之情,托之《咏怀》,故皆属有为而言,绝无游枝之语。
她分析八十二首诗的主题,归为六类。即忧国、刺时、思贤、惧祸、避世,加上虑及生命无常,为人类超时世之永恒悲哀而咏叹的老庄哲学思想。
以上分析,恰似一把钥匙,打开了《咏怀》诗“百代以下,难以猜测”的奥秘,使思绪无端、感怀零乱非作于一时的八十二首诗歌,涣然冰释,怡然理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