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家
沉沉的静夜,每一个窗户里的灯火全熄了,枯瘦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着模糊的呓语,朦胧的星光柔和地揭开了梦的轻纱,在睡眠的微笑中,我们有了一个家。
家,在渺邈的远方,在无垠的大海旁,在兀立万仞的悬崖上。
在苍郁的丛林中露出了茅草的屋顶,坚固的墙栅足够抵挡豺狼的冲撞,尽可安心地睡,随便在星月的深宵或风雨的黑夜。
屋子外面有险峻的峭壁,也有平坦的土地,石壁上生满了斑驳的苔藓,泥土里却开出瑰丽的奇葩。到处是白云,一堆堆像璀璨的浪花,像玲珑的雪片,是凝结了的烟雾,是溶解了的琼瑶,乱扑着头脸,萦绕着衣袖,只使人感到一阵阵新鲜的潮润。十几丈高的古松,盘曲的钢铁般的枝干上盖着稠密的翡翠般的松针,松子时时落在岩石上,扑簌簌地响。你扶着我攀过险峻的峭壁,小心着每一步滑脚的青苔,拨开一层层的挡路的云烟,走进松林里面,并坐在一块岩石上,拣着落下的松子吃;让松风掩盖住轻微的密语,温馨的花雾软软地在空气里荡漾,老鹰在头顶上飞,海浪在脚底下响。
屋子里:土墙上挂着芭蕉叶的字幅、弓箭和猎枪。粗大的藤茎编成的书架上堆满了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书籍。杉木的桌椅,式样很特别。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残花和落叶构成的图案形的地毯。床,冬天用木板搭一架,干草和虎皮是最温暖的被褥;夏天用石板的,荷叶比席簟更清凉呢。寒冷的夜晚,关起坚厚的松木的门,堆起木柴,生一个旺旺的火;和暖的黄昏,就敞开透明的螺蚌的窗,让冷然的海风吹进来吧。
甘洌的泉水是最好的饮料,在暮春的时节,更可以到邻近的山谷中去采摘一些鲜嫩的茶叶。各种成熟的果子尽我们自由地选择,吃一个饱;鲜活的鱼虾并不算珍贵的食品,鸽子、鹌鹑、野鸡、野鸭的肉可以天天吃到,只要不懒拿起猎枪,鹿肉可以算是一顿丰富的晚餐;可是,整个的悬崖上,找不出一块巧克力糖呢。
黎明就该是起身的时候,正好呼吸清新的朝气,看海波簇拥着初醒的太阳,从海底涌现出来,四射的异彩散做了满天的霞绮,那眩目的奇丽,真够我们赞叹的。然后到沙滩边上去掬些海水洗洗脸,再去弄一些泉水来煮着喝;新鲜的果汁是比一杯牛乳来得更有味呢。
白天,不用愁无法消磨,倚着石壁看云,躺在草坪上寻梦,倾听着鸟雀在树林中鸣啭的声音,领略着花枝在微风里摇曳的姿态,都是很有趣味的事,决不会感到时间的冗长。而且,我们还有工作,还得拿着枪去找一天或一顿的粮食。四周有的是许多山谷,许多树林,尽我们去探讨,去寻求。它们会给我们无穷的陌生的风光,新奇的景物。海更看不厌的,大风的时候,一个个的巨浪像恶虎一样凶猛地怒扑过来,激起多高的白浪,像一座座冰岛奔流,一排排雪山溶泻,卷成一个个湍急的无底的漩涡。风势和水声混合成纷乱的狂暴的呼啸,整个的海沸腾了。风浪往复地冲撼着悬崖的四围,悬崖仿佛在海中浮动。在这疯狂的骚扰中,恐怖是没有边际的。没有风的日子,那又完全不同了。平静的海在温和的阳光中展开柔软的胸膛,做着缥缈的梦;轻微起伏的波浪像几千匹迤逦的银纱抖散在碧绿的缎子上面,细腻的毂纹中摇漾出一个个灿烂的金光的笑涡。天与海结连成一色的蔚蓝,在空中振动着银铃般明朗的欢乐与声浪。在微茫的水光中,我们会发生种种幻美的梦想,看到另一个辽远的世界。四时的气候,朝夕的阴晴,瞬息万变,每一个时间的景象是不同的。整天望着海,也不会使我们厌倦。
黄昏是充满了诗意的一刻。艳丽的夕阳笼照着四山,百十个高低不齐的峰头涂抹上各种暗紫的、浅绛的、深蓝的、淡碧的、金色的混合成的不可思议的光彩,不停地在变幻;苍郁的云上笼罩了透明的茜纱,黄金的雾中流动着浓郁的葡萄汁,浅碧的烟里闪耀出玫瑰的光辉;绝没有哪一个名画家的笔尖能调出这种奇丽的颜色,更没有哪一个配光师的灯头能射出这种迷眩的辉彩,只看见一片神光在山海间乍阴乍阳地浮动。我们望着落日,望着峰头的晚晖,望着大海翻起金碧交织的浪纹,直等到苍莽的暮霭渐渐地围拢来,飞鸟都忙着归巢,我们才挽着手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去。
夜,又是一种不同的景色。有星星和月亮的时候,可以在屋子附近散散步,但是不能忘情地走到较远的地方,怕会有饥饿的豺狼出来觅食。这时大地是沉静的而天空却是灿烂的,星星是夜的眼睛,在闪目着宇宙的神秘;月亮更是莹洁,海、山、树林、屋顶、草地都蒙上了一层银碧的雾,一切都更清澈,也更朦胧了。山是这样高,而天似乎那样低,星星和月亮都比平常更大,更亮,离人那样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把似的。你为我朗吟着凄馨的诗句,雄浑清越的声音散入四空,像一串串珍珠在水晶的光辉里流转。等到朦胧的睡意盖上了我们的眼睛,再回到浸在星月的光波中的屋子里去。倘使是风雨的黑夜,那就关了门在家谈话吧。或是听着挟着虎豹怒啸的风声,数着洒向芭蕉叶上的琤琮的雨点,在静默里交换一个深情的注视,是更有深长意味的。
猴子、山羊、海鸥都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在树林里和猴子抢果子吃;山羊跑进屋子里来,驯良地蜷伏在我们的脚边,让我们用手轻轻地抚着它柔软的长毛。只要我们一躺在沙滩上,就会有成群的海鸥飞来围绕着我们,一点不怕人,我们逗着它们玩,看它们在阳光里晒干雪白的羽毛。一切都是那样可爱,使人发生一种淳朴的心情。
纯真的生活,悠闲的趣味,自由的环境,再没有那一种枷锁来桎梏我们的灵魂,再没有那一种绳索来束缚我们的情感,再看不到一个虚伪的笑,再听不见一句欺诈的话。多么美丽,多么快乐,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家啊!
黎明从黑暗中苏醒过来,鸟雀在晨风里歌唱,阳光隔着蓝纱的窗帘射进屋子来,揉一揉朦胧的倦眼,互相交换了一个惊奇的、问询的眼光:
“我们的家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的家在那悬崖之上啊!”惆怅地笑了。
(写于1935年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