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折方宇正在升迁的节骨眼上,父亲却去世了,他只得回家奔丧。
折方宇的父亲折文治早年是给公社喂猪的,后来就成了炊事员,再后来就成了管理员,管理员当了多年以后,遇上改革开放,乡政府收粮要款刮宫流产,所有人天天下乡,他年龄大了,又多病,就退了下来。后来就索性和折方宇妈一起搬回了老家七里村居住。和他们一同住在村子里的还有折方宇的弟弟折方中和弟媳梅芳。
折文治近年来一直多病,每年都要住几次院,冠心病、肺气肿、脑梗塞多种病缠杂着,有时在本县医院住,有时就在折方宇工作的强龙县医院住,有时还在市医院住。前段时间折方宇刚从强龙县医院把父亲送回家,谁知今天早上五点多弟弟折方中打电话来,说父亲昨晚去世了。
折方宇一时张大了嘴。
清晨起来,折方宇给黄乡长打电话,说父亲去世了,要回家奔丧。把手头的事给黄乡长安排了一下。一是县上农教办今天要来检查社教工作,要汇报,要安排点儿;二是林业局明天要检查封山禁牧,要安排人陪同。电话中,黄乡长听说折书记的父亲去世了,登时非常着急,马上问要不要乡上派人去,派多少人去。折方宇就说,不用不用,事情又不大过,打墓抬杆、帮忙的村里都有人呢。又说,让文书小宇跟着我去就行了,他能开车,万一要买点什么的,临时他可以跑跑腿。黄乡长说,就是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事情不宜大过。
折方宇又给县上李芮副县长打电话请假,副县长正在市里的家里,还没起床,听见折方宇要请假,他就睡意蒙眬地说:“折书记,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走呢?明天市委组织部马副部长就要带人下来考察调整班子了。”折方宇本不打算对他说起父亲去世这回事,这一阵没办法了,就只得吞吞吐吐说了。李副县长听后,忙致歉说:“抱歉,抱歉,节哀节哀。”然后电话里就没了声音。折方宇不知道该挂电话还是不挂,只得将手机捏在手中。这时,他的老婆薛平平已起床了,正在房间里东一下西一下准备回家的东西。折方宇捏着手机和平平说了一半句话,手机那头就传来了李副县长的声音:“喂喂,咋不接电话?”折方宇赶紧接电话,李芮副县长说:“那行,你回去吧,记得早去早回,这头有什么情况,我随时电话你。我看着,如果有空的话我也去一趟。”折方宇就说:“不用不用,谢谢李县长了。”随即挂了电话。
一边再看薛平平,披头散发,趿拉着个拖鞋翻箱倒柜。床上的被子翻卷着,靠墙几个柜子的门都敞开着。
折方宇说:“不用带什么了,把衣服换一下,把卡拿上,一会多取点钱。”
薛平平提着几件女儿的衣服说:“那娃娃这些旧衣服呢?”
折方宇说:“下回再带吧,你洗脸去。”
薛平平就忙活去了。
折方宇给自己的女儿折圆打电话,告知了她爷爷去世的事,看她能回来不。女儿一听就着了急,说回不来,学校现在正50年校庆哩,后天晚上要演出文艺节目,今明两天彩排,她是主持人,现在无论如何也走不了。折方宇顺口就说:“回不来就算了,你安心在学校待着吧。”挂了电话,折方宇心头却涌起一丝悲凉来。唉,现在的娃娃亲情是越来越淡了,到自己那一天了,圆圆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身边。
老婆一边忙张着,一边见折方宇沉着个脸,怕他责怪女儿,就说:“女儿忙,要不,她的孝心还是有的。”
房间里东西收拾停当,楼下边就响起了喇叭声。紧跟着,文书周小宇从楼下上来了。小宇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一上来,就忙张着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楼下提。折方宇看着薛平平还在一旁描眉画眼,就说:“平平,你把卡给了,让小宇取钱去。”老婆停住了画眉,从自己身旁的包里掏出一个小皮夹,一边取卡,一边说:“卡上还有密码哩。”折方宇接过卡递给小宇说:“密码是923205,取上两万。”周小宇怕忘记,就念了一下密码。薛平平说:“就是我女儿的生日。”小宇拿出手机来,将密码输到手机上,然后就去取钱了。
折方宇把东西往楼下拿,共三个大包加几个小碎包,个个沉甸甸的。薛平平提着小包跟在后边,说:“那还有花圈、鞭炮、挽联、礼簿这些,用不用咱买?”折方宇说:“操你的心。”平平就不吭声了。
东西提下楼,小宇还没过来,稍等了一会儿,小宇开着车来了。他一边把取的钱与卡递给薛平平,一边说:“自动取款机上没钱了,害得我等银行开了门才取的。”说着就开了后备厢把东西一一往里装。然后说:“折书记,你看再要啥不?有车哩,捎的都给买上。”折方宇说:“不用了,家里有方中哩,在电话上都说了,一切都由他做主,什么都在义川县买。咱们这边远,拿上不方便。”
薛平平身子胖,一边往车上挤一边说:“我先前以为丧事中人拿的花圈、礼物都是从几百里路往回带哩,这两年才知道,都是就近买的。”
两人坐稳,小宇发动了车。折方宇坐副驾位上,后座虽是薛平平一个,但因为她胖,座位上又放了两个包,故看起来座位也是满满当当的了。一会儿车驶上了街道,出了县城,开始向折方宇老家奔去。
二
出了县城向东走,右拐向南,上了高速路,高速路夹在群山之中,像一条小河,在车轮下快速地向后流动。正是秋季,天空碧蓝,太阳这一阵已出来了,照在高山顶上一簇簇大红的合子梢上,红蓝相映,艳丽无比。
折方宇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黄乡长打来的。黄乡长说,他的意思还是把乡上的干部都叫上,包括七站八所,总共五六十个,雇两个大轿子车都拉到折书记家里去。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也可以捧捧人场,撑撑面子。折方宇一听马上就拒绝了,大声说:“黄乡长,你可不敢胡闹啊。”
那一头的黄乡长就乐呵呵笑了,说:“也是,也是,节骨眼上,怕有风吹草动。”
挂了电话,折方宇沉着脸,耷拉着眼。
周小宇开着车,一边斜眼瞅着折书记,一边说:“折书记,我听说市委考察组明天就要到了。”
“谁说的?”折方宇问。
“我一个战友说的,说是市委组织部马部长带队,一行四人,是专门来监督县级推荐票测评的。”
“你战友?他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要说我这战友,可真有两下子,当初当兵当的是侦察兵,复员后分到乡镇上工作,可人家无论如何也不干,下海开公司做生意去了,这几年混得人模狗样,有房子也有车,满世界跑,可就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生意,你说奇怪不。”
“哦?”
小宇说:“就是他告诉我的,这世上大到中央,小到村官,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看来人里头真有能人。”折方宇敷衍着说。
“这一段你们几个升副县级的事都成了全县的大事,大家都在议论呢。”小宇话在兴头上。
薛平平对这话特感兴趣,在后座将头伸前来,问:“大家都议论些什么?”
“大家说,折书记他们三个,一个是多年的县委办主任,一个是教育局长,一个是乡镇的党委书记,都有长处哩。但听说只能上两个,大家就琢磨着:教育是咱们县的亮点,多年给国家输送了那么多的人才,年年名列全市第一,今年还有一名清华生呢,名气大,局长升副县应该不成问题。另外一个就是折书记,大家说他在乡镇干了那么多年,先在万峰乡当书记,成绩有目共睹,现在又在咱县最大的这个镇上当书记,年终考核各项又名列第一,升副县级在情理之中。如果他不升的话就会打击整个基层工作者的积极性哩。”
薛平平听了小宇的话特高兴,但嘴里还是说:“那也说不来,上一届双良镇的书记不是只给了个水利局的党委书记嘛,这次很难说,咱们背后没人也没钱。”
周小宇听了这话,就说:“嫂子,你不知道,论工作能力,折书记跟别的人思路就是不同。简单地说吧,他从河里吊了块大石头请名家写了两个字往路上一立,就成了咱们镇上的一道风景了,来的人都站在那儿留影哩。还有新农村建设,同样的青砖灰瓦,一排一排,可折书记邀请几位诗人参观后,每人作诗一首刻在了石碑上,结果就截然不同了,文化气息浓了,档次也高了。还有,折书记让每个干部写的调解日记,把省信访局的领导都给感动了,特意邀请他到省信访局讲课呢。嫂子,你可别把我哥小瞧了,他总高出其他人一筹,是块大才哩。”
“大才啊,是灶火里烧的柴疙瘩吧。”薛平平说。
“反正我挺佩服折书记的,一是擅长动脑筋,二是会做事,这回县长非他莫属。”小宇说。
平平正想说什么,这时,耷蒙着眼的折方宇却睁开眼了,瞅着窗外说:“咦,怪事,这条道上怎么没车,那条道上咋堵了那么多车哩?”
小宇说:“折书记,你不知道,高速路收费太高了,那些大车拉煤没赚头,就干脆都走了不收费的路了,哪怕等上一天一夜也值得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加速呼哧把一辆车超过去了。
折方宇说:“好好开车,超不过去的车就别超。”
折方宇的电话又一次响起,是负责新农村建设的工头宋江江的电话。宋江江出气粗,电话这一头也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电话中他说非常抱歉,他才知道折方宇家中出了事,问折书记现在哪儿。
折方宇就说:“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半道了,马上到云坊站了。”
宋江江就说让他等一下自己,准备跟着他一同去。
折方宇马上说:“不用了,不用了。”
可宋江江说,他现在已在路上了,现在刚进收费站的门。
折方宇哦了一声,看了一下表,九点多一点,就说:“小宇,咱们在云坊休息站吃点早餐吧,老宋在屁股后跟着。”
薛平平问:“老宋他怎么知道的?”
折方宇不吭声。
小宇说:“应该是从黄乡长那儿知道的吧,这么大的事一会儿乡上人都会知道的。”
又走了十多分钟,几个人就到了云坊休息站,车拐到边上停了下来。休息站院里横七竖八地停着几辆车,边上有一群农村婆姨在卖核桃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红的黑的小山果,见他们停下了车,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直吆喝。
三人下了车,折方宇上厕所,薛平平也上。折方宇出来了,薛平平还没有出来。等了一会儿,薛平平出来了,愤愤不平地说:“这天下的厕所看来女的就得比男的多设几个,同样人多少,但费的时间却不一样。”折方宇说:“不是费的时间长,是许多人心态有问题,占住茅坑不拉屎。”
小宇说:“就是,我坐了几回火车,发现火车人越多,就有人来回挤得越欢。有一次,我就亲见一个胖女人坐三个钟头的火车,倒了两回开水,吃了一桶方便面,还扔了两回垃圾。我估摸着她的快乐就建立在人群来回拥挤的份上。”
薛平平本身胖,听不得人说胖女人,就说:“有些大老爷们心理更阴暗哩。”
三人进到休息站的一个大食堂。里边排着一个一个小铁桌,他们就近在窗户旁坐了,点了几样家常菜,烧茄子、炖豆腐什么的。折方宇爱吃馍,可这里只有米饭,三人就每人点了一碗米饭。然后给老宋打电话,老宋电话里说他已吃过了,让他们先吃。几个人吃了有二十几分钟,乐呵呵的老宋就到了。他全模全样的一副郭达架势,个子高,但谢顶了,前额就显得特别宽,他还特意在衣服上佩戴了一朵白花。一见他们,他就乐呵呵地说,今天清早本来找折书记汇报新农村建设情况的,结果一打问才知是这情况,就连忙开车赶来了。折方宇说:“这是私事,就不惊动大伙了。”老宋说:“我今天也没甚事,俗话说过事情过事情,其实就是过人哩。朋友嘛,不在这些事上帮忙,还能帮些什么忙?”
折方宇与宋江江交往不多,老宋平时与黄乡长交往多,当初承包新农村建设工程也是黄乡长介绍的。但这人是个好脾气,总是乐呵呵的,江湖义气浓,喜欢吃喝,喜欢开玩笑。现在折方宇见他要去的意志这么坚定,就只能同意了。
吃完饭,几个人又重新起程。不想,这老宋非要折方宇坐自己的奥迪车不可,折方宇无论如何也不坐。老宋就说:“这样吧,就让小宇把我的车开上,我跟你们一块坐桑塔纳。一路上,我还要听领导训示哩。”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了钥匙开了车门坐到了驾座上,折方宇没办法,就只得和婆姨坐了。而周小宇则高高兴兴地开奥迪去了。
桑塔纳2000跟在奥迪的屁股后面,重新上路。
两辆车重上高速,小宇到底年轻气盛,一股气就将奥迪开得不见了踪影。
正是秋天,新修的高速路,两旁都是玉米地,一些玉米收割了,簇在一起。地头散放着一辆辆三轮车,一些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小女孩瞪大眼睛瞅着过往的车辆。
折方宇看到地里忙张的农民,心里就多了许多感慨,说:“老宋啊,不瞒你说,我一看到农活就走不动了。我就时常想着当个农民该多好,没压力没负担,愿意干就干,不愿干就不干。做活做累了,就在地头歇,夫妻两个就上一根葱咬上口馍,喝上一碗凉水肯定也是天底下最香的。”
老宋腆着个大肚子,坐在驾驶座上像个弥勒佛似的,他乐哈哈地说:“那是你没干过农活,没当过农民。所有的活,当作消遣那是一种快乐,当它成为养家糊口的手段时,你就有了压力,也就没有快乐了。”
薛平平依旧坐在后座,从老宋的话里,她想到了自己从事的教学工作。就说:“对,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用来养家糊口的,就少了乐趣,也就都不是什么好活。”
折方宇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我真是厌倦了官场,天天得赔笑脸,不想喝的酒得喝,不想说的话得说,真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