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董打发走了这位热心的大侦探,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按理论上来讲,现在从村里出发,进城,再到市里,如果赶上晚八点的火车的话,明天早晨九点钟就可站到北京街上。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就在所有与会代表参加完闭幕式出门的时候突然以一种大张旗鼓的姿态出现在代表们面前呢?
小董顾不得洗脸,匆忙出门,装作随意地在村口瞎转悠,但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老钟的坡口。果然没多久,老钟两口子就从坡里上来了,两人打扮一新,老钟骑着摩托,婆姨坐着,她怀里依旧搂着那个黑皮包。而就在摩托后面的物架上,赫然绑着一把磨得明锃锃的斧子。老钟看见小董了,但他有恃无恐,故意耀武扬威似的,摩托在小董身边画了个大圆圈,然后呼哧一声,顺着大路走了。
看来一切的较量都从暗处走到明处了。小董这样想,老钟的动作明显在示威。他们要进京,知道他要阻拦的,于是就磨利了斧子,带上了斧子。那情形,明白无误地在告诉小董,我的事你别管,如果你惹我,我会毫不客气地对付你。
小董的心情有些紧张,他想到了春天,连忙打电话给她。
春天,老钟和刘五朵骑摩托出村了,他们打算出远门,背着皮包,拿着斧子。
要不要我给镇长汇报?春天问。
暂时不要,我要跟上,有情况我随时通知你。
好的,你快跟上,你要加倍小心,点点点点点点。
春天发短信不发省略号,遇上省略号了,就直接打点点点点点点六个字。而这时从她嘴中出来的这点点点点点点,使小董心里温暖了许多,胆也壮了许多。他推出摩托,锁好了门。
春天,我要出发了。小董发短信。
你要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他带有斧子,有可能就是专门对付你的。春天又发来了短信。
我不怕,春天,我背后有政府,并且还有你。小董说。
带斧子有可能只是吓唬,是用来壮胆的,他们不敢伤害你,你是在执行公务。春天继续发短信。
我不会害怕的,春天。
小董,你要见机行事,千万不可莽撞,记得有人在牵挂着你。春天发来了最后一条短信。
最后这条短信像寒夜里张志学主任家里的火炉一样散发着热乎乎的光,温暖着小董的心。
站在村口,一阵寒风吹过,四周落叶乱飞,三毛家外墙上贴着的一张化肥广告招贴画在风中呼啦呼啦。小董心头涌起了一种悲壮,他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
他戴正头盔,拉紧拉链,发动摩托,踏上了新的征程。
天空阴沉沉的,小董骑着摩托出村时,似有若无地飘起了雪花。由于摩托速度快,不久小董头盔上的挡风玻璃就布满了一股一股泪水一样的细流,他眼前有些模糊,索性把挡风玻璃推了上去。
路上行人很少,只有两辆摩托。一辆在前,一辆在后,缓缓沿着山路前行。山路崎岖不平,如一根带子似的来回在半山腰盘绕着。脚下是村级柏油路,宽度只能容一辆车通过,有些路段因载重车反复碾压,脱了沥青,路基露出来了,碎石子儿一块块凸现着。小董骑着摩托,沿着山路前行,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别让前边的车甩掉自己。
又转过几个弯,就到了林区,这时雪就有点大起来了,周围的山峁远望白花花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不停模糊着小董的视线。他只好一边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抹掉脸上的水珠。就在一个转弯时,对面忽然出现了一辆三轮车,没等全神贯注的小董反应过来,三轮车已到了眼前,小董只是下意识地将摩托车的头往左边一打,轰的一声,摩托车一滑,倒在了地上,小董的头也重重地撞到了路面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一天后,从昏迷中醒来的小董睁开了眼睛,这时他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了。
他胳膊上打着吊针。一条腿骨折了,打上了石膏,架在床的另一头,床头吊着一块秤锤样的东西,腿一动弹,全身就钻心地疼。
泪眼婆娑的春天坐在他的床头,她怜惜地一遍遍用手抚摸着小董缠着纱布的头。
看见小董睁开眼了,春天忙起身倒了小半杯水,轻轻吹了几下,递给他。
小董摇了摇头,看见春天在身旁,就问:春天,我怎么会在这里?
春天满眼疼爱地说,你骑摩托出事了,昏了都一整天了。
哦。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小董问。
我打你电话后来老打不通了,着急死了。我都跟你说了,要你小心点,可你就是不听。春天噘着嘴说。
小董动了一下身子,由于全身剧烈疼痛,他不由自主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你不要动,不要说话,一会儿就会好的。春天安慰着他。
小董努力地回忆着,但脑子如针刺一样地痛。他所能记起的是:自己一路骑着摩托,起了点微风,有雪花扑面,这时对面有三轮车过来了,他就将摩托车方向打了一把,随即什么都没印象了。
那老钟两口子呢?停了一下,小董问道。
刘五朵到教堂里去了,今天是礼拜天,她去祷告了。
她没到北京?她背的上访材料呢?小董问。
那不是上访材料,是老钟给刘五朵抄的耶稣歌。春天忸怩了一下,悄声说道。
不可能吧?小董睁大了眼睛,迟疑道。咱们亲眼见他们成天晚上抄啊抄,旁边还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的。
那不是《现代汉语词典》,是一本《圣经》,昨天我全看到了。春天有些沮丧地说。
哦。小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问:那老钟呢?他人呢?
他们两口子救的你,他们听见背后有声响。就停了摩托返回来看,见你倒在路旁,头碰在一块石头上了,老钟就拦了辆三轮把你送到了县医院,并给镇政府打了电话。他现在赶着招呼他二大的孙子去了,说严冬来了,没生炉子的柴,要赶着给劈柴哩。
哦。小董若有所思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他睁开眼,说,春天,你扶我起来吧。
医生说不能动弹的。春天说。
稍微起来一下,我难受得厉害,胸口憋得慌。小董一边说着,一边就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
春天看到这个情形,就扶他坐了起来。然后把靠在床头的被子拉了过来,垫在了他的身后。
坐起来的小董似乎还十分痛苦,脸部表情有些扭曲,他闭了闭眼,问:春天,今天星期几了?
当然是星期天啊。哦,对了,我已给孙副镇长汇报了具体情况,他说要按工伤处理的。
春天,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小董说。
嗯。春天应了一声,随即飞快地在小董的额头轻吻了一下,然后往外走。快到门口了又返回来,说: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天的游戏谜底哩。
哪天?
就是我们在玉米簇里做游戏的那天,你要我按顺序说出三种动物?
那只是个游戏。不要在意。春天,你先出去吧。
好的。春天应了一声,悄悄地走出去了。
春天走了,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倚在床头的小董看着对面墙上的电视,电视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场大会的闭幕式。一个穿西服的人正在致闭幕词,台下坐满了人,个个正襟危坐。稍待得一会儿,穿西服的人扬起头来,高声说了一句什么,台下的人听得这话便都个个站起身来,齐声鼓着掌。
望着电视上的画面,想到自己这几天与春天的作为,小董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痛楚,有沮丧,有窝囊,也有懊悔,而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却非常微妙,他不知道是谁愚弄了他。就像一个小孩子,觉得自己很委屈,但却不知道是谁让他这样委屈,只是很窝火,心在隐隐作痛。他这样想着想着,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一下一下砸向自己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