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没有看过一出好看的美国影集是以蠢人做主角的,更遑论整出都是蠢人。但无线剧集就有这个本领。常常因为剧中有些“戆夫”、“得得地”之类的人物而收视随时打破四十点。男主人公的脑部发育迟钝,一方面惯性地被用作“性格善良”使用——像《溏心风暴》中的唐仁佳(夏雨),另一方面也是烘托女主角的“心理复杂”,例如大契和细契。于是,“头脑简单,心理复杂”不成文地成为无线剧集的“元神”:情节好像很迂回曲折,其实从来没有离开那条路。三十年下来,就是创作剧本的人最不用脑。但你会说,观众就是爱看呀,难道也是因为观众不爱用脑?当每晚有三四百万人以锁定一个频道来表明他们不爱用脑,那不愿同流的人大可另找节目,何须强人所难对《溏心风暴》之类剧集要求过高?
却不知道人的心会影响他的脑,脑又反过来影响他的心。戏剧本来就是让人学习如何在理智与感情之间游走。身份是旁观者,感受可随投射程度增减,观众其实也是角色,只是他在暗,剧中人在明;他在高处,剧中人是风景。上帝的高度使观者得以从他人的命运观照和省察自己现实中的那一份不可能得到的位置,正是戏剧工作者给予人们的权力,它必然珍贵,也必须珍贵。
因为那是我对戏剧的理解与期望,所以我不认为《溏心风暴》是藉现实中的争产事件带出“家和万事兴”的正面社会讯息。不,戏剧即使要有正面讯息,也不该是以头脑简单的方式呈现,否则,那将只是个一厢情愿的世界,注定与客观现实如火星撞地球。戏剧是一种“再现”的艺术,不管在舞台上、银幕上或是电视里,都要深思如何“再现”。
即使是有照顾大众口味责任的电视剧也不能豁免。美国影集提供了大量雅俗共赏的案例可供借镜,只是无线一般都是抄了桥段,再把内容和人物改成没头没脑——像将《绝望的主妇》变成《师奶兵团》,继而声称“参考之余,作出适合本土文化的修改”。
本土文化就是把一切外在化、刻板化。像祥嫂虾婶等本来十分有趣的人物,也在“再现”之后被褫夺了灵魂,失去了味道。以祥嫂为例,她的八面玲珑外圆内尖,有次就被陶杰用作SOPHISTICATED一字的引证,但无线编剧写得出她在现实中的言行吗?单凭细契这角色,恐怕只是合乎了这样一个现实:穷人对富人每每有着很多憧憬,但当他没能力成为富人,一切都只能是想当然。
2007年5月9日—6月20日
最破坏创作生态的“环保剧”
《宫心计》在三十集后落幕了。自从网络把香港与祖国内地剧迷的距离大大缩减——地理上、时间上——港剧是成是败,已不能光靠点算小小几百万人口的是褒是贬,以《宫心计》为例,凭TVB与本地平面媒体携手制造的“形势大好”,并不足以扭转内地视迷的公道自在人心。上网略为搜寻便一目了然:论戏味,它被认为与《金枝欲孽》无法相比;论角色,这一次不但正派女主人公,即被讽谑为“三圣母”的刘三好(港版大长今)不得人心,连一向以使奸使坏食糊的“蛇蝎美人”姚金铃也吃不到多少曾让“经典角色”如如妃与玉莹小主吃到的甜头。
内地剧迷不满三好变成“三圣母”,是“高、大、全”使血肉之躯升格“榜样”太司空见惯——又不是在看主旋律剧集。但在香港,如果奸人是把心肠歹毒写在面上,忠良之辈则非得又笨又钝又蠢不可——表面上,非黑即白的面谱式处理是方便观众在没有太大压力之下做到“爱憎分明”,真正目的恐怕并不简单:香港人的生存哲学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以“担屎唔偷食”(有责任心)的做人宗旨不是不被“推崇”,然而能有机会走快捷方式搏取成功,不少人还是愿意相信“出此下策”只是“为势所逼”——是的,香港人之所以不介意角色“忠的太忠,奸的太奸”,是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一心二用,虽代入前者,又代入后者而不致产生过度的冲突矛盾。“忠的太忠”自是善有善报,但“奸的太奸”落得恶贯满盈——像《宫心计》中姚金玲的“精神失常”——也可以是用完便弃,“金蝉脱壳”的“软着陆”安排。
类似方程式在香港仍有市场,主要因为“心理复杂,头脑简单”的戏剧桥段依然被大众受落(受欢迎)。换了内地观众,不似香港一个电视台独大,四十多年来只受一种戏剧模式哺乳,当然毋须把全剧看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这又是一部“环保剧”——循环再用(RECYCLE)的情节瞩目皆是,像贵妃的母亲施巫术被揭发,在《武则天》中看过,后来在《环珠格格》中也是似曾相识。《还珠》有用针虐待紫薇的容嬷嬷,此剧也有徐妈妈持针线要把金铃的嘴巴缝合。再下来,三好也因治病之名连吃金针戳完又戳的苦头,又把《大长今》中老好尚宫因病告老还乡的惆怅照抄不误。不止,贵妃因吃下食物身体敏感令尚宫受怪罪一节,也是倒模照搬,差别只在《大长今》是以“食”与“疗”作主题,而疑被食物下毒的又是皇帝,一场加诸长今师徒身上的浩劫是合情合理之余,更设下长今人生的转折点;反观《宫心计》中,这种莎士比亚口中的much ado about nothing(无事生非),不外乎是勉强让剧集凑合三十集的众多“没事忙”之一——没有人物性格支持,又不影响剧情发展的“情节”是多一件不嫌多,少一件不嫌少。
还有《狸猫换太子》、《妲己》、《西施》之类混这混那的“鸡尾酒”,使我不禁怀疑,难道无线创作组在编写此剧之前,为了给年轻编剧打强心针,曾把上述剧目搜集齐全复习了一次?
三十集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干扁扁硬巴巴的一场戏教我觉得三四分钟已如坐针毡。没领教过这类完全不用编剧技巧写成的“台庆大戏”者,大可上无线网站浏览该剧的“瞩目片段”,三两回合下来,你便明白为何“看戏不用看全套”,除非阁下有大量时间可供谋杀。
2009年11月28日
师奶与主妇
当荷里活把电影愈拍愈是接近大众对“师奶”的印象之际——人人都是一样的——它的电视剧已另起炉灶,且旗帜鲜明:每个品牌均有自己的特色和捧场客。即使同样是以四个女人的生活为主干,《色欲都市》与《靓太唔易做》(即《绝望的主妇》)便各有千秋。《靓太唔易做》更未尝不可以看成是《复制娇妻》的隔空呼应——女机械人的比喻过时了,但“师奶”还未曾解决身份危机——四个女主角都是在说小不小说老不老的坐三望四之龄,要不要重投社会事小,能不能在未来的人生路上活得精彩才事大,聪明的编剧于是借原因不明地自杀的一名“师奶”死后的视角来检视别人的“脏衣物”——女人们做过的那些“见光死”的亏心事。这个切入点既能迎合普罗大众(师奶?)的偷窥欲,又能借偷窥反射出观众本身的自省——如果你不是认同她们的处境,你又怎会投入她们的欲望?
《靓太唔易做》与近来几出美国成功剧集的相似之处,就是戏剧手法不落俗套之外,还能做到名副其实的modern fable。
也就是说,不只故事要好,编剧还要懂得在叙事结构中注入想要传达的讯息,使观众在追看剧情的不知不觉间有所感悟。而不是一如看港剧般,永远只能接受画公仔画出肠。
如此精巧(SOPHISTICATED)的“师奶剧”来到香港,自然难逃被改头换面、回锅翻蒸,再被叫卖成原创菜式上桌的命运。在无线才刚“功成身退”的《师奶兵团》中,不难发现所有角色身上都有“绝望的主妇”的影子:邓萃雯是BREE,谢天华是BREE的丈夫REX(由SM改成易服癖),叶童是GABRIELLE,郭政鸿是CARLOS,商天娥是SUSAN,艾威是CARL,姜大卫是MIKE,马国明是PAUL,唐宁是EDIE,剧中更毫无顾忌地以自杀作为引子。但当所有娱乐版均以显眼位置指出《师奶兵团》抄袭《靓太唔易做》,无线监制的回应是“承应加插了《靓太唔易做》的悬疑情节,但强调只是剧中一个枝节,并非全剧主线。”——难道他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也正是《靓太唔易做》的处理手法?
2007年6月10日
题目的创意
若说这出肥皂剧的题目没有“创意”,只能反映我好不自作多情,因为甲之批评,焉知道不是乙之刻意经营?连戏名都开宗明义:既可是开辟鸿蒙,亦可以一片混沌,即,什么都有,或什么都没有——《创世纪》。
肥皂剧名群中,以《家变》最响亮——电视机大多放在一所房子的客厅内,而多少客厅没有留下“家变”的痕迹?单是名目已有高度的普遍性,配合山雨欲来的主题曲,它不再是虚构的戏剧世界,而是愈照愈不可以没有的生活镜子。
后来有《豪门》、《名门》、《大家族》,但是联想到的,只是自己人关上门来明争暗斗,感觉似民初剧多过时装剧。可见没有“变”,“家”便失去了时代感,顿时吸引力大减。(香港电视史应该感激王文兴?)
佳视时期,有一出叫《名流情史》,由《家变》原班人马创作。一度叫做《冤家》,名字才曝光,引起行内人哗然,都说冤字行头意头欠佳。稍后改作《富商情史》,换来第二次尖叫——假如这名字出自专写财经罗曼史的女作家之手,我们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故事创作人乃我(们)最尊敬的陈韵文啊!
当然不能不提《轮流传》。它是九七效应第一波的滥觞——八十年代初,“怀旧”、“回顾”的影音此起彼落,“传”与“转”已不光是谐音,而是意义上的重迭,香港的宿命(?)。
1999年10月26日
斗争那一套
从预告片看一出即将出街的连续剧,由陶大宇、谭耀文、叶德娴合演的《纵横四海》,制作人王晶。那一套又来了——“你同我斗?你未够班!”“我唔信命运!我一定同你斗!”“我一定打低你!你睇住嚟!”有发声位置者,当然是着西装结领带的“小生”,至于女角,这次由久休复出的叶德娴背飞。首本戏乃舐犊情深——你记得九七年代由叶和刘德华合演的一系列《法外情》吗?幕后班底是麦当雄、萧若元,其声嘶力竭自大银幕到小盒子,分量丝毫未减:“仔呀!仔!”
都什么时候了?香港人若果真须重提斗志,为何我们的电视创作人却只懂抱住“老好日子”不放?——无名小卒靠人吃人变身名流巨子,的确不知凡几,只是打回原形神话破灭,才是日日正在上演的现实呀!一九九九年是香港被泡沫淹没的一年。“负资产”成为全城最流行的词汇。难道电视人资历愈老,愈是参不透“豪门程序”的不合时宜?抑或手中无剑,只好祈求“天地系列”的效应无限期奏效?
《鳄鱼泪》创荧幕大亨的鼻祖,那是经济起飞的香港。《大时代》把财大气粗丧心病狂推上高峰,那是回归前夕香港传奇的最后一击——黄金十余年的许胜不许败,终于形成盈亏自负的今天:从The rise and rise到了The fall and fall of Hong Kong。
真要呐喊,也不能只有歇斯底里吧?真要赢人,为什么不是像手电广告的名句般“先赢自己”?关起门来骨肉相残,无疑乃本地电视剧集的家常便饭,但,时移势易,这一招果真还能挣到新的筹码?
都怪电视行业和香港其他行业一样:“接班人”,你的名字叫“断层”。
1999年3月1日
主旋律剧
李嘉欣到底是李小姐还是新许太太?曝光了的1.7亿豪宅是否就是王子公主升级帝后所住的“城堡”?星期一抢占香港娱乐头条的两则新闻为何如此重要?两个与大多数人生活无直接关联的人的关系为何这样惹人八卦,或美其名曰关心?
是纯然因为选美出身嫁入豪门的女主角修成正果普天同庆?是玻璃鞋的故事在现实上演比任何剧集更引人羡慕?抑或,名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普罗大众的精神食粮?……不,是股票,即使他们的价值或升或跌于我们并无实际得失,只是光看着一干是非成败,已觉得有赚无蚀?
好像我们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在一次香港、大陆和华裔美籍大学生分享什么是现代中国人的普及文化的聚会里,我把香港过去三十年的电视剧片头剪辑给大家看,从一九七九年的《网中人》开始,之后的《笑看风云》、《义不容情》、《流氓大亨》、《大家族》、《大时代》、《创世纪》、《流金岁月》、《酒店风云》、《赌场风云》、《溏心风暴》,到最近期的《岁月风云》,清楚说明所谓“港剧”的最大特色就是,香港人对社会、世界和生命的看法真是数十年不变,所以年轻人们在片头刚播时还笑声不绝,再看下去已知“事态严重”,特别是内地的同学——他们认为新鲜的事物,在这里原来已俨如日日一样的菜式,但香港人就是看不厌、吃不腻。
为什么?我把问题丢给这些未来的社会栋梁。
其实片头已说明一切——低角度的镜头画面驶入一驾豪华房车,有气势的音乐响起,维多利亚港的高楼大厦,华衣美服的宾客举香槟杯祝酒,低下阶层的男主角或女主角作我要生存、我要向上爬的愤慨表情,一条长楼梯让有气派的某角色缓缓拾级而下,汽车猛烈相撞、撞翻,有人抱着伤者或尸体号哭。甲乙互持手枪指住对方的头,男主角被恶势力人士任意凌辱,他则咬牙切齿,另一个镜头见他在不同场景把女主角温馨地抱入怀中,或与肝胆相照的第二男主角两手握成一只拳头,激励人心的主题曲至此告一段落,全部人物一字排开与剧名亮丽登场。这是港人的主旋律剧,让我们想看见的东西被看见便是。
2007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