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留意到“细契”媳妇杨怡的外家一家子。由那不知名的大哥、嫂嫂,以至母亲梁舜燕,每次出场,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像布莱希特剧场中的歌队——为“细契”唱出心声。“功能”,如是成为他们存在于《溏心风暴》中的唯一理由,并且一定是低层次的功能:每句对白都是附和性和反应式的。换句话说,这些“人物”根本不能算是人,因为几乎每句台词都是“系呀!”的他们,没有一个拥有自己的思想与感情。
不幸的是,他们却才是全剧戏剧逼力的主要“搅屎棍”——唯有当他们四位一体地出场,包括在全无情理可言的情况下带全行李说要搬进唐家居住,并“获得收留”,《溏心风暴》才会在一池死水中泛起几朵口水花。
于是,这一家子的戏份在没有任何抗议(例如来自观众)之下愈坐愈大。直至在大鲍(夏雨)出殡的一场戏里,他们竟然连阻挡唐家直系亲属上前拜祭的“实Q”工作都“捞埋”,我才惊觉无法无天的不是他们,而是在情节安排方面但求方便不讲常理的无线编剧们!
相对于因为剧中需要“走狗”而角色十分鲜明的他们,其他人如米雪的莉姨、杨怡和黄宗泽的大鲍儿媳、陈法拉的孻女,便只得经常性地跟出跟入。我记下了米雪讲得最多的一句台词是“唔好理佢哋”(“不要理会他们”),黄宗泽则是作愤怒状但讲不出话,杨怡也很简单,就是负责为唐家生产后裔。排排坐和排排企是他们在剧中的常态,而为了要让上述的安排看来合理,《溏心风暴》与以往的《真情》如出一辙,如果不是一家人吃饭,就是在病榻前“吹水”。但这也不保证“吃饭”和“探病”一定能令每个有份坐或企的角色有戏做或有对白讲。甘草演员梁舜燕在《溏心风暴》中便经常只是饰演“龙头拐杖”:标志着“权威”的她,像道具多过演员。
《溏心风暴》中最多“戏”的,实际上不是唐家任何一员,而是饰演得得地(长子唐致安)暗恋对象的钟嘉欣。她在每集一定占上三分一至二的出场率,只不过那么矫情地吹色士风,和“没有程亮的第X天”的肉麻当浪漫,的确与争产主线太不搭调,所以才会演了等于没演。
庆功宴倒是所有人都到齐,只是我仍然好奇,难道市面(媒体)一致唱好,演员们便会从心底里也叫好?
娱乐就是政治
若以身份地位高低来看,大契在《溏》中的“连场好戏”,正正就是藉着保卫家庭之名而实施的以大压小。在第廿一集“大契赶走细契”中,她在毫无预警下从英国回港,在唐家上下面前拆穿细契(关菊英)的“未登天子位,先置杀人刀”,继而第二次在剧中说出“呢度唔系法庭,唔需要证据”,下一步便对细契及一家人说:“唔好俾我一个人讲晒,你钟意民主吖嘛,咁我哋就民主一次,横掂全家人都喺齐度,咁大件事,我哋投票决定,你哋认为佢仲应唔应该留响呢个屋企,我跟大家嘅意思!”
在预知结果之下,唐家成员以一人一票表示同意细契应该尽快搬走。
以“假民主”摆平丈夫的“小”老婆之外,还有在媳妇面前扮演的“大家长”。第二十四集“文丽小产”中,大契在医院病房中怒斥媳妇(杨怡)不应不听她之前的劝告去当时装模特儿,以致在化妆间跌倒而流产。整段戏几乎全是大契的独白——此乃《溏心风暴》的特色——当中没有一句表达对病人的关怀,由头到尾只有直斥其非,并由其中一句台词开始配上煽情音乐,“你而家唔系一个人住响荒岛,你唔可以话自己一个人话做乜就做乜!你要顾吓大家嘅感受。点解你要做呢啲嘢令佢(丈夫)唔开心?我个仔廿五岁,细路仔嚟架咋!点解你要咁对佢?!
点解你咁难教?我好想教好你,我系惊我唔够时间!”之后便嘭门而去。
配乐如山雨欲来的同时,画面中的媳妇哭哭啼啼,媳妇对面的大契声色俱厉,对比起在人前这位婆婆替是非缠身的儿媳圆谎及维护的场面,当关上门单对单、Woman to Woman时,却让人看见她把自己的价值观硬套在年轻人身上。最有趣的是,她理直气壮地强调二十五岁的儿子还是“细路仔”,意指媳妇有责任照料他、呵护他——就如大契本人与那永远嬉皮笑脸、不知天高地厚、到处闯祸的丈夫唐仁佳的夫妻/姊弟/母子关系——却好像对眼前的媳妇也是廿来岁视若无睹。
这无非反映出大契对于为人妻子的观念仍是依据封建家庭的一套,而她所拥有的权力,正是来自封建社会权力制度的承袭方式:媳妇终于有日熬成婆。
而观众绝少对此提出异议,即使有——据说有专栏作家就上述一场戏写出不同意见,马上收到大量《溏心》粉丝的反击电邮。证明封建权力只要在迎合大众利益的框架下行使——例如媳妇当然是以服侍丈夫,传宗接代为先,个人的兴趣与事业为后——它在社会上仍大有市场。
恰恰就是传媒也看中它有“市场”,《溏心风暴》才会铺天盖地地在报章、周刊、电台电视(除了亚视)和网站上涌现。值得注意的是,《溏》人物众多,大契之外还有细契,二人的丈夫唐仁佳,大契的二妹凌你现在不是住在荒岛,你不可以说自己想什么便做什么!你要照顾大家的感受。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令他(丈夫)不开心?我儿子廿五岁,还是小孩一个!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你那么难管教?我很想好好地教育你,我只是怕我时间不够!
莉和三弟凌波,以及安逸欢欣四个子女,再延伸到长子唐致安(得得地)的暗恋对象常在心和她的男友程亮,但传媒有兴趣的,由始至终都是大细契。甚至,细契在大契死后其实已有点后劲不继,而从最后五集“争产”高潮戏看来,关菊英连一句SOUNDBITE也欠奉。名为主角,实则做了夏雨(医院戏)、钟嘉欣(法庭戏)、李成昌(坏男人戏、结局中被她开车撞的动作戏)的大配角。与大契的伶牙俐齿相比,细契更多时候是张大嘴巴吐出一个“你!”字后便哑口无言。难怪即使大契已在第二十八集因肝病离世,无线却不断安排李司棋出席之后的鲍鱼宴与庆祝会,于是大契才可以持续“音容宛在”,在未播完的集数中发挥她的“剩余权力”。
另一个靠大契食糊的证据,可在TVB官方网页中“暴风捉影”精华片段的点击率找到。高达67648次被点击回放的就是“大契赶走细契”,次之为52263次的“我对眼就系证据”,除了程亮(林峰)和水擘擘(蒙嘉慧)拥吻以及唐仁佳表示重新爱上细契有上四万的次数外,其余都是在一二万之间,连大结局“细契在法庭认输”也不过被点击了25138次。细契不能把《溏心风暴》带上另一高潮,我认为是观众对这个人物的认同感不够强所致。她的功亏一篑,你可说是出于编剧的“一念之仁”,也就是机关算尽之后的“一念之差”——由《金枝欲孽》始,无线创作组已惯性使用“奸角人性化”的套路,一方面是配合现代人普遍有着爱恨自己的人格分裂,二来更是为了方便剧情上的进可攻,退可守。以细契为例,她和《金枝欲孽》里的邓萃雯,《火舞黄沙》中的蔡少芬如出一辙,都是“没有爱情才爱上权力”的典型肥皂剧“怨妇”,然而细契的不同处,是她的两个男主角——丈夫夏雨和奸夫李成昌——都无法令观众对她的情感戏产生认同。
传媒反而比无线对她的可能不成气候更早警觉,所以剧情归剧情,大字标题却是另行创作,务求藉着催谷细契人气来帮报刊助销——“大细契请食鲍鱼”、“大细契斗完演技斗厨艺”、“大契换楼买车搅细契”、“大细契拖手扮同性恋”、“细契开BLOG遭骂禽兽王”,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至虚构如下剧情:“细契会先同人通奸,再搵人强奸陈法拉!令人万分期待!”
电视上看到的却是关菊英在生死关头良心发现,既不坚持争产,又不诛死出卖她的男人,《溏心》的真正结局最后落在常在心与得得地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上,从网友反应来看,失望和不是味道自然大有人在。
因为细契奸得不够出汁,坏得不够彻底,便给人不够大契那么厉害、那么有权的感觉,故此吸引力也不及大契。但我怀疑在大陆同样是无线剧集的目标市场之今天,她想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当年《狂潮》里雷茵与既是情夫又是女婿的邵华山撕破脸后,持枪与他对峙一集半才扣动扳机,这样的形式和意识,在今天应不可能重现在电视上吧?)也就是说,随着大契一死,《溏心》由开始至中段所发挥的“封建魅力”便后继无人,传媒唯有接棒,以奸夫、淫毒妇、浸猪笼、鞭尸等等标题来满足大众的“乡公所情意结”。(至此你该明白当年缅怀农村的《大地恩情》为何能够击败心向城市的《轮流传》。)
问题是,无日无时不在娱乐版以“封建魅力”及“封建情怀”招徕读者的传媒之中,也有不少在时事版政治版为香港民主大声呐喊。并且,每当民主发展受到窒碍,任何有着独裁、专横、一言堂式的言论,均会被传媒以最当眼的位置来展示。展示的目的,是要提醒香港人“自由不是理所当然的”、“民主空间是要付出努力争取的”。
但《溏心风暴》在短短一个月间变成现象——以前的《家变》要用上半年,反映出香港人对于权力的普遍态度是崇拜多于讨论,更遑论热衷评析。也许有人会就反驳,娱乐就是娱乐,根本毋须对一出剧集过于认真。在无线官方网站“溏心精明眼”的讨论区中,有观众留言说:“此剧编剧好似唔知个世界发生紧D乜嘢事,点解可以搅到成班演员好似响度玩煮饭仔咁,有D扮爸爸妈妈,一D扮仔女,不如玩拍拖仔,再学D大人争钱钱吖,好得意呀,好好玩呀,唔该贵台自己睇吓似唔似吖?”得到的响应如下:“拍剧梗系咁架啦,有咩剧唔系搵人扮爸爸妈妈架,唔通你睇咗三十几年电视都唔知咩?唔系搵人扮,唔通搵你一家上去拍喇喎!就算你肯拍,人哋愿唔愿意睇系另一回事,但系依家起码香港观众BUY呀!如果系D咁不知所谓嘅剧集,就唔会有咁多人唔出街留返响屋企睇啦,我谂你系唔抵得人哋拍得咁好先至系咁踩啫……”
娱乐真有可能只是娱乐?果真这样,则任何事皆可借娱乐之名畅通无阻,没有道德界线,没有社会禁忌。然而社会大众却最爱一边消费禁忌,另一边又道貌岸然,因为娱乐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为需要权力、渴望权力的人充权(EMPOWERMENT)。
《溏心风暴》明显是为了满足需要和渴望权力,但在现实中却尝不到多少权力甜头的人而出现的产物。如果由一位惯常把“欠缺普选时间表是香港民主发展的最大障碍”挂在口边的政治家或学者来分析《溏心》现象,他大抵可以将该剧的受欢迎归咎于香港的民主发展程度不够才造成大众对权力的渴求。
这个论点纵有成立之处,但它忽略了民主除了是对外的诉求——如制度,更是每个人对提升个人素质的自我要求。香港传媒在鼓吹追求制度上的民主时一向不遗余力,但一谈到个人素质的提升,占多数都不会以批评政府的方式来对待无线电视——纵然后者对于香港人的思想操控、感情操弄,绝对是霸权式和阉割式的。
为什么没有报章会在娱乐版以“TVB阉了香港”为头条呢?在《溏心风暴》中貌似戆直,更被网友称为“绝种好男人”的得得地,和在《戆夫成龙》、《阿旺新传》里的阿旺到底有多少差别呢?为什么无线剧集中的男主角愈来愈多是弱(智)男?“反智”如果会使人失去观照自己和反思环境的能力,那认为香港必须拥有民主的政治家、学者和市民,为何对传媒连手炮制的反智市场往往表示有心无力,但一牵涉政治就斗志激昂、摩拳擦掌?
政治如果只能在立法会内被一小撮人议论,在传媒里被既得利益者利用,每当有政治争议时让港人上街,政治与生活的关系将流于最低层次,而人民对民主的追求也同样是最低层次。若要提升港人的民主素质,在加快民主进程之外,认识到政治不仅存在于“政治”,才是一个地方真正向民主踏出的一步。
毕竟,高清广播迫在眉睫,假如我们的电视软件在精神上继续倒退至农业社会阶段,那么,纤毫毕现的画面将是科技及物质文明带给香港人的莫大讽刺。
“再现”的艺术
《溏心风暴》所描写的“争产”在现实中当然真有其事。光在艺人家庭便有最著名的新马师曾(祥哥)和关海山(虾叔)两宗。祥哥虽是事主,与亲生子女把家庭纠纷激演成官司诉讼的祥嫂才是真正主角。至于虾叔,最富戏剧性的一幕是虾婶不让前妻所生的子女到医院探望他——在上世纪和今世纪都轰动一时的八卦新闻女主角,没有错,都被关菊英以细契一个角色演“活”了。
问题是,有闻必录的就是好戏吗?把现实中的人物简化成纯以效果计算的戏剧角色,除能达到煽情目的,又能有多少演员发挥演技的空间?假设祥嫂和虾婶两个人真的变成一个人,你会相信她真如细契般如此头脑简单吗?或,头脑简单的角色能让一出剧集持续地高潮起伏,引人入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