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每次都向女皇数落二张的罪行,并且还杖杀张易之欺负百姓的家奴。当女皇想用张氏兄弟的弟弟张昌期为雍州长史时,众人不敢说什么,只有魏元忠坚持其不堪重用,并且举荐另外一个人去做。二张因此深为怀恨,终于利用有次机会诬告魏元忠谋反,说他背地里说女皇老了,不堪用了,并且说张说可以为此作证,于是魏元忠再次回鬼门关逛街。只是此时此刻的武则天,已经不愿再冤杀徒增罪孽,于是朝廷公审。
关键人,就是张说。
此人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人,但明显是个正常人,有良心的正常人。朝廷公审作证那天,跟当下的案中案一样曲折多变,先是张说在路上遇到了几个人,第一个宋用正义进谏:“名义至重,鬼神难欺,如果张公你因为正义获罪,我陪你一起死,但是不要做一个不义之人。”然后是张廷以儒家精神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最后是史学家用名声恐吓:“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还说什么呢?走在作证路上的张说,可能精神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核爆炸后,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死不负清名。于是朝堂之上,反告二张诬陷,此案天翻地覆,魏元忠终于得以活命。但是女皇还是偏向自己的情人,尽管知道诬告,依然流放了张魏两位朝臣。
这个举动,引起了公愤,而且加重了李武两家更深的疑虑。
其实,疑虑本来就有。
当魏元忠流放前向女皇辞行的时候,就痛彻心扉地忠告:“臣老了,现在去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一定有思念臣之时。”女皇问其缘故,魏元忠指着侍奉在侧的二张说:“此二小儿,终为乱阶!”二张于是哭着撒娇喊冤,女皇不悦,说:“元忠你快走吧!”
长安元年(701),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照与自己的妹妹李仙蕙、妹夫武延基私下议论,说二张以男宠身份干涉甚至把持朝政,于礼不合,等等。谁知道消息泄露,被二张告密,女皇大怒,把几个儿孙交付李显处置,要他打他们几拐杖,知道知道教训,结果李显可能是长期监禁精神紊乱,竟恐惧到把这几个孩子都弄死了。李重照是李家嫡传,武延基又是武家正统,皇亲之贵,亲王之尊,就因为口舌之非而遭灭顶之灾,李家武家不敢直接对准老祖母,但是对那两个男宠,却是愤怒之极。而女皇积威之下,这种不敢发泄出来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恐惧——难不成,皇位要属于这两个男宠?
翌年,太平公主和两位哥哥一起上表,请封张昌宗为王,女皇不许,再请,于是张昌宗被封邺国公。李武两家争来争去是一回事,但是这天下让给两个小白脸又是另外一回事,封王的试探表明,自己的母亲真的疯了。
魏元忠的案子,似乎更加坐实了这种恐惧的疑虑与疯狂的判断。而两年之后,当张氏兄弟罪证确凿却被女皇明显的偏心庇护过去时,就让她的这些子子孙孙们,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女皇要建造兴泰宫,二张大肆贪污,被朝臣们抓住了证据,结果被女皇因为“进药有功”之名轻易开脱。接着,有人告二张“谋反”,说张昌宗曾占相,术士曾说他有“天子气”,女皇不得不交由宋等大臣法办,宋等审理后想判死刑,女皇袒护要放人,结果宋力争:“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愤于心,虽死不恨!”——要跟这两个男宠拼命。女皇实在没辙了,干脆使出无赖手段,连基本司法程序都不遵守了,直接让使臣特赦二张,把情夫们强行从宋的虎口下抢了回来。宋气得捶胸:“忘记先把这两个小子杀了再说了。”……
女皇疯了,祖母疯了,母亲疯了,溺爱这两个男宠已经到了不顾亲情、不顾法制、不顾国家天下的地步!
武则天,真的疯了吗?
只能如此
武则天没疯,只是境界提高了,高人在一般人眼里都是有些疯的。幼年的时候,当自己还沉浸于给生活下结论的尼采式深刻时,一位长者就曾告诫我:生活,是个魔体立方,里面永远会有你想象不到的东西。那个时候是不懂的,总以为所谓深刻,就是生活里高度抽象的所谓理性、理论、理智,直到现在才明白,那生活的本质就像三毛所言的爱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真正而真实的生活,是任何抽象无法概括的,在那包罗万象的门里,无论你敞开哪间,都会是一个世界。武则天从前是在权力轨道与生存轨道上,到如今,她已转轨于日常轨道。从二张的近身侍奉里,从他们的温柔关怀里,从他们对于金钱与美食的狂热里,点点滴滴汲取那生命的气息,年老体衰生命尽头的她是根本无法离开二张的,那青春的呼吸,如今是她唯一能倚仗、依靠、支撑下来的东西了,仿佛溺死之前才发现的救命稻草,只能,拼命抓住……
二张贪污枉法,她何尝不知?二张扰乱朝纲,她何尝不懂?二张引起公愤,她何尝不明白?二张让她众叛亲离,她何尝不晓得?
只是,没有办法,她已经不再是神圣的女皇大帝,而是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女人,权力的春药再无法支撑她强壮,女性的警惕再也无法支撑她清醒。当一个人病倒在床上,跟自己的呼吸与躯干作斗争的时候,就会意识到,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她知道,但离不开了,那些亲情、那些权力斗争、那些君臣说教,只会让她厌烦,现在的她,只关心来世和生命本身。她再次派人去嵩山投赎罪简,让天下五岳之神宽恕她从前血淋淋的手;她让自己仁慈的小儿子李旦去审旧案,召回无数在鬼门关徘徊的人。她下诏:“自文明以来得罪者非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皆赦免。”……都是想在未来的世界里,求得一份仁慈的待遇,而现世,也只剩下这两个俊美的少年,能给予那柔弱的躯体以延续、以支撑……
别忘了,他们会炼丹;别忘了,他们进的药曾经让她病愈过,重生过;别忘了,他们身上的青春气息,带着某些神秘的生命号码让她百转千回,让她第一次脚踏实地地生活于生活表面。
因此,无论二张做了什么,她都会无限纵容他们,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她的命——那些人猜得对,对于现在的女皇,除了二张再也没有更重要的人了。只是,他们猜错的一点是,女皇没有疯,没有糊涂,没有沉溺,反而,她比任何时候都看清了这个世界,与生命的本质。
但矛盾就在于,如此注重生活本身的她,本该放权给太子李显的,但多年的从政经验又让她无法去体验失去权力的恐惧,何况,如果不再是女皇,眼前这两位如花少年会不会变了脸色呢?会不会不再尊敬呢?因为,她将再也无法给予他们权力、给予他们荣耀和尊贵,她从来对人性没有什么信心,何况两个少年的信誓旦旦?她害怕,也不敢,于是只能将就着,撕扯着,拖拉着,贪婪着,等待,终结时刻的到来。
不如归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那天,她的“国老”狄仁杰所推荐的张柬之等五位“人才”带着御林军冲进了后宫,簇拥着犹豫不决的太子,由宫女们引路,一路杀到迎仙宫。二张听到外面喧哗,拿着兵器到外面察看,结果被御林军当场杀死,其同族兄弟也分别被杀。
殿内的武则天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心知有变,于是撑起病体坐了起来,龙凤帐内余威犹在,喝问:“何人作乱?”众人一时吓得不敢应答,李显更是拼命往后退,只有张柬之一步跨前,回答:“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入诛二逆,怕计划漏泄,所以事先没有禀报皇上……”
武则天一听就明白了,多年的政治经验,几经的政治波折,让她顿时清醒。突遭巨变之际,急中生智,想缩小政变性质,改为“清君侧”的兵变,于是镇定回答:“朕知道了,现在张家两兄弟已经伏诛,你们可以到东宫了!”
这次政变,虽然很多人参加,但是大多数是冲着二张男宠,怕武则天病重之际,这两个人来个假传圣旨窃取大好江山,因此不过是兵变。而张柬之这些人,却是冲着武则天和武周王朝,是实实在在的政变,因此此时此刻,怎么肯退?张柬之上前决绝表明立场:“太子不能返回东宫了,现在人心归附,臣等不忘太宗、高宗皇帝的厚恩,所以请陛下立即传位,上顺天心,下孚民望。”
武则天明白了,她没说话,被侵犯的愤怒与政治理性、突如其来的惊讶与自身处境的衡量,让她默然,她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在了病床上,一生太累,现在的战斗,不管谁赢谁负,结束,就是最好的结局。
二十四日,女皇传位于太子李显。二十五日,太子李显登位。出过力的五位臣子皆封王,自己的弟妹皆重赏,皇族翻身,子孙复籍。二十六日,女皇移居上阳宫。二十七日,中宗李显率百官谒女皇,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
据说,当李显再见到女皇时,几乎认不出来了,因为女皇从前虽然年老,但是因为化妆有术,谁都感觉不出来她的衰老,如今一下子萎靡了下去,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目光呆滞的老妇人,就是名动天下、改天换地的武则天!
李显诺诺,没有多说,武则天亦无言。
不是对这个昏庸儿子,而是对这个世界,她都不想再说话、再发怒、再有任何情绪。是,她失败了,但是也平静了,那个奋斗一生却被强取的皇位的失去,终于消逝了她内心的所有焦虑与紧张,甚至重负。她突然发现,没有它,她无比自由、轻松,并安宁。只是遗憾的是二张被杀了,生命与青春真的远离了,真的老了呢,她终于承认。
她又多活了一年,这一年里,李显恢复李唐王朝,四子李旦复兴,儿媳韦后崛起,武家余势犹存,女儿太平公主跟秘书上官婉儿异常活跃,混乱不堪、光怪陆离,热闹非凡,只是,再与她无干。一年,长长如梦,足够回忆与忏悔,也足够清醒与认知,她平静了,也清醒了,连同生命深处那长生不老与挽回青春的执著,都随着二张的死亡淡淡而去。她从来都是一个强者,与这个世界,与权力的执著、男权的世界、死亡的焦虑斗争博弈了一辈子,而终于,达成妥协。
死亡,这样缓慢而温柔的降临,她静静躺在床上,恍惚里,看到的却是李治的笑脸,仿佛相遇时灿烂如花。翩翩少年,娇娇玉女,春风吹不起的万般柔情,在那漫无心机的纯真美好里,显得分外动人——“你,就是武家的二小姐吗?”
她很想说是,但是李治,已经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