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辅政的她上书提《建言十二事》,提出治理国家的一系列举措——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并禁浮巧、省力役,对于缓解灾荒,缓解当时的紧急国情,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她高昂着头,告诉这些无能的庸碌之辈,国家、天下、黎民众生,妾亦能。
但是很可惜,不知道这些家伙对太子进了什么谣言,让这孩子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等再次从东都回来的时候,居然公开挑衅自己,要为那个情敌的女儿求婚?
如果,如果当初赢的是萧淑妃,他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不是气李弘为姐姐求情,而是气站在李弘背后的那群人——李弘身为太子,在后宫生活那么多年,掖庭里的姐姐,怎么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朝廷分权时发觉?必是有人“指引”的,而作为亲生儿子,居然被人利用到如此地步而不知,还一口一个“妇人干政”,一口一个“天理伦常”,谁教的?
她看着病体奄奄的儿子,他的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他的呼吸,混杂着自己武家的信息,而不幸的是,他却成了朝廷内斗的一个棋子,一个冲向自己的毒箭。此时,正一番慷慨激昂,忠孝礼仪……
她突然浑身发抖。
故事C,李治版。
人人皆说妻子鸩杀亲子,只有他心里明白。
他在朝廷搞权力分立,让妻子辅政的同时全力提拔对立派,让郝处俊等大臣成为武则天的死对头(郝处俊的孙子后来做太子舍人,被武则天判处死刑,临刑时言多不顺,破口大骂,说出了很多宫廷隐事,武则天大怒之际将他肢解,还把其父母乃至祖父郝处俊的坟都给刨开,焚尸扬灰,可见对他们一家恨之入骨),自己却对郝家极好。当郝处俊75岁去世时,他赞扬其“志存忠正,兼有学识”,又为他在“光顺门举哀一日,不视事”,丧事之隆重,实属少见。
当初扶植反对派,是限制妻子权力也罢,是防止大权旁落也罢,此时此刻,却已水火不容。妻子早已出师,亲手培养的猛虎,正是反噬时刻,卸磨杀驴,驴却杀不了了,虽然偶尔的百转千回,他知道妻子也能行。但是传统的力量毕竟太过强大,事实也证明这是不可能亦不可行之事,他必须,强行杀驴。
他这么做了,他告诉儿子,这个位置给了你了,他看见儿子泪流满面,突然心中不忍,这个孩子从小孝顺懂事,为什么把他拖进这个毫无人性的权力场?拖进这个两相博弈的撕扯里?只是,这是你的宿命,弘儿,生于帝王家就命中注定,你的敌人,是你的母亲。
真相,真正,真实
如果再选择一次,我宁愿不曾来过。
我刚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正是皇帝的宠妃,雕栏玉砌,金娇玉贵,万般怜爱,因此取名“李弘”。
其实,这个名字,很特殊,那是几十年前的乱世中,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救世主的名字,也是生灵涂炭而向往久安的子民的衷心渴望。只不过,母亲的用意却非天下苍生,而是斗倒她的敌人,夺取天下至尊。
“弘儿,我都是为了你,”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母亲抚摸着我的脸,身边飘来淡淡的栀子花香,明媚的容颜带着几分疲倦的沧桑,空气里飘荡着华丽的喧哗。在众人的衬托下,她总是那么美丽,那么倔强,那么强大,可,为什么看我的时候,总带几分淡淡的忧伤呢?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有一个襁褓中的妹妹悄悄离开了人世,母亲不是在看我,而是在我脸上寻找那条小生命逝去的理由。
也许4岁那年,她找到了,因为我被封为太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是皇后,带着高高的凤冠,在肃仪门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已经在天下人眼里,坐了皇后这宝座。可是,在我接受册礼的那一刻,我还是看到了她的惊喜与荣耀、她的激动与泪水、她的期许与憧憬,这个天下,她以为,会是我的。
其实我也以为会是,在那漫长的太子生涯里,眼前晃动着的书籍、夫子们的谆谆教导以及为哮喘准备的汤药,填满了我短暂的一生。父皇夸我聪明孝顺,老师们夸我勤学上进,而母亲,总是神秘而骄傲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望向我,平白无故若有所思缥缈了去。我知道她在想念谁,想念什么,那一刻,究竟值得不值得?
值得吗?
这样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谶言与代价,太多……
我长大了,师傅们遮遮掩掩地提起母亲,学习的史书里,也平白无故多出了很多妇人干政的教训。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我一直沉默,每当忆起那个栀子花开的夜晚,那份明媚的疲倦,我总觉得,师傅们是错的。
一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证明师傅们原来是对的。
我定亲了,对方是高贵的杨家女儿,素有京都第一美女之称,我曾经偶然的机会见过的。那个柔美可爱的女孩站在栀子花下,笑语盈盈:“拜见太子殿下”,眼波里,承载着无限美好的憧憬与期许,一如册封太子时母亲那热切的眼神。
可是不久,表兄被废,奸情败露,这个男人居然烝了祖母,调戏太平妹妹的侍女,另外,还诱奸了我的未婚妻。没人敢看我的表情,就像我不能看自己的脸,我实在不能想象,那天那个栀子花一般的女子,居然跟表兄这样的浪荡子通奸,那热切的眼神,那笑语盈盈的脸,难道都是伪装?
我亲手撕毁了婚书,砸坏了周围的一切,像个疯子大吼大叫,吓坏了伺候我的宫人们。他们从来没见过温顺的太子会这么发疯,他们没想到太子如此重情,而其实,更让我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那热切的眼神,那跟母亲一样热切的眼神。
这些皇家丑闻,居然被母亲明明白白诏告天下?撕毁了父皇、我和杨家以及所有人的脸,我们很难理解母亲为什么这样做。事发之后,听说女孩自杀了,杨家一下子沦为笑柄,但是满腹冤屈却无法发泄,因为武皇后并没有偏心,她连自己母亲杨氏都搭上了——真的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是长期忍耐这位放荡外甥的歇斯底里?还是针对杨氏家族的一次政治阴谋?
事情过去了很久,大家似乎要假装忘记,只有我,悄悄在深夜里黯然。母亲撕毁的,不仅是杨家,不仅是表兄,也不仅是祖母,还有我许久以来奋斗的期许。我黯然地躺在病床上,师傅们的话盈盈在耳,那同样热切的眼神,究竟在盼望一个怎样的梦?
我开始不听她的话,开始违背她的旨意,开始听从师傅们的指导……很多很多年以后,史书赞扬这个时候的我“英明纯孝”,看着母亲越来越失望与焦灼的眼神,我笑了。
直到后来,监国的时候遇到了异母姐姐,她们看到我的时候,麻木的脸上渗出几滴泪水,那被岁月折磨的苍老,爬满了未老先衰的脸。我突然想起那个可怜的女孩,那同样热切的眼神,心里有种东西突然悄悄发芽,我告诉她们,一定会求母后给她们安排一条出路。
当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母亲努力镇定自己,颤抖的嘴唇还是透露出了她的失望与愤怒:“你知道如果你落到萧淑妃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是姐姐落到我们手里,我看着她的发抖,突然积攒了无数勇气,跟她争辩起来。
她从来没想到,我会这么强硬,恐怕也从来没想到,我会说出什么“妇人干政”的话来,她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我突然,止住了嘴。
值得安慰的是,姐姐们有了归宿,虽然是母亲随意指定的侍卫,只是我打听过,他们出身并不低微,也不算埋没了皇家的公主。只是自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私下跟我说过话,我们之间的羁绊与秘密,伴随着这次争吵,烟消云散了去,然后,我就病倒了。
我病得那样厉害,甚至东宫的宫僚们平日里也很难见上我一面,父皇非常着急,母亲则默然无语。我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可是我不认为那是错的,就像我也不认为师傅们说得对一样,人生里充满着无数说不清的纠结——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父皇在依云殿召见了我,他终于告诉我,弘儿,这个位置是你的了,我,泪流满面。
世人都说母后权力熏心,其实,她从来没有逃脱出父皇的手掌心,她只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为他杀人,为他承担责任,为他心狠手辣,为他下定决心,为他身体好了搭桥,或者升仙以后奉送于我——公正地说,这个如意算盘原本打得不错。母后是个女人,再能干再强大也是女人,朝上有反对派制约,宫内有太子当位,历朝历代的女主再厉害,最后还不是都拱手于人了?前无古人,父皇很自信。
父皇应该自信,所有人都很自信,所有男人。
谁也没想到猛虎有一天敢越天下禁忌。当母后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敢提出独掌朝政时,父皇惊惶失措,他以为天理伦常的传统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也同样存在于母后的心里,即使偶然想逾越,也会理性地压制下那个可怕的念头,没想到母后居然敢当面提出来。他张了张嘴:“你会受苦的。”母后决绝:“妾能,妾不怕。”父皇心头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就是当年为爱再进宫的如花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明媚并没有消失,那份刚毅并没有远去,经过了岁月的淬炼,反而愈加成熟坚定……
他默然,然后应承。
世人都说母后诡计多端,谁曾想那两虎相争的闹剧,都是父皇一手策划?母后的决绝打乱了他的部署,母后的野心惊吓到了他柔软而深邃的灵魂,决战时刻来临,他却退却了,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忍。总而言之,他退却了,他让我上。
我泪流满面。
4岁当太子,8岁监国,帝王术,我懂,权衡经,我明白,谋略大计,我晓得,只不过,我究竟还是他们的弘儿,不是太子弘,不是孝敬皇帝弘。后宫里,那张明媚而疲倦的脸,我忘不了;依云殿内,那种病弱而忍心的痛苦,我拒不掉。自古忠孝难两全,帝王事,原来如此。
我退却了。
让母后的焦灼、父亲的期许、朝臣们的争斗、师傅们的慷慨、亲情的缥缈、恩怨的纠结,统统随风而逝吧,这个世界对于自己,太喧闹……
后来,我闻到了,栀子花香。
牛逼,平等,向右
我在想武则天的“妾能”,在想“妾能”之后发生的种种,李治伪应、临朝失败、儿媳横死,以及长子暴亡,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在时代有那个胆量敢跟皇帝叫板“独掌大权”,这似乎并不能简单理解为“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武则天,再怎样也是个人。
当女人们穿着CK的内裤,擦着雅诗兰黛的化妆品与香奈儿的香水,男人们开着悍马,抽着古巴雪茄,游览世界的中国游客从吃方便面升级成名牌抢购时,富起来的中国新贵正在以名牌的方式演示着同样的焦虑……人是需要被承认、被认可的。这是人的一种本能,是吃饱喝足以后的一种需要,是安全了以后的一种上升,是有人提出的三种人生境界(舒适、牛逼、刺激)的一种——牛逼。
武则天现在需要的,正是牛逼。
她也是普通人,她需要有人肯定、承认她的成绩,执政十几年,军国大事做得不错,其他方面似乎亦可,成绩是合格甚至优良的,她需要这个世界给予自己肯定。是,李治给了,垂帘听政,二圣临朝、天后封号、北门学士,他能给的,都给了,而她的要求,却远非如此。
她要同工同酬,她要“能者居之”,可是,能行吗?
当21世纪的中国,很多工厂里男女同工不同酬的现象还依然普遍时,当女性的平均月工资与男性的普遍相差20%时,当社会的报酬偏差63%是因为性别歧视时,同工同酬,在唐代?在封建社会?似乎是个笑话。
但是太宗听了一定不会笑,曹操听了也不会笑,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成功逻辑。曹操所以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哪怕“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才亦能有“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的现实理性。太宗之所以成就贞观盛世是因为杀兄逼父让天子之座“能者居之”。那个宣扬“君王在统治之时要以实力原则,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有“邪恶圣经”之称的《君主论》,却是西方历代成功统治者的必读书目,它的“实话实说”精神被现代启蒙者所借鉴,成为现代经济学、管理学的源头航母。
微软公司从来不以论资排辈的方式去决定员工的职位及薪水,员工的提拔升迁取决于员工的个人成就。在微软,一个软件工程师的工资可以比副总裁高,正是这样一种激励机制,使得微软现在已经有3000名员工成为百万富翁。美国通用公司前CEO杰克·韦尔奇一直强调这样一个观点:不断地裁掉最差的10%的员工,对公司的发展至关重要。各层经理每年要将自己管理的员工进行严格的评估和分类,从而产生20%的明星员工(A类)、70%的活力员工(B类),以及10%的落后员工(C类)。中国的海尔公司一直遵守的原则就是:“能者上,庸者下,平者让。”
这个世界,尊重现实的人才会被世界尊重,利益角逐里的胜出者,无一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里的现实理性者,只不过,曹操是乱世,太宗是皇子,微软、通用与海尔是提倡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而我们的女主角,既非秩序大乱的时代,亦非皇亲贵族的男性,更非现代理念的强大支撑——她却想,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