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府干犯朝纪,长孙无忌,无反应。加温第二次:再贬褚遂良。本来就因为立后事件而被贬潭州的褚遂良,在显庆三月,又被贬到了更远的贵州,几天以后,李义府升为中书令。核心人物再贬,长孙无忌,无反应。加温第三次:瓦解长孙集团。
许敬宗、李义府又诬奏韩瑗与褚遂良“潜谋不轨”,来济与褚遂良“朋党构扇”,于是长孙集团的两个核心人物遭到了贬斥,韩瑗被贬为振州刺史,来济被贬为台州刺史。至此,长孙无忌集团彻底瓦解。这件事情是李治与武则天离开京都,在东都洛阳发出的诏令,宰相班子替换了两个,震动不可谓不大,而奇怪的是,长孙无忌,依然无反应。
集团瓦解,无反应。
加温第四次:开水烫青蛙。
显庆四年四月,有个叫做李奉节的人,告太子洗马季方与监察御史李巢交通权贵。李治让许敬宗来审案,结果这位宰相有样学样,按照当年长孙无忌审理房遗爱的法子,把小案子审成大案,把大案审成谋反案,牵连出一大批当朝权贵,其中最主要的,当然就是他们的命中目标——老青蛙长孙无忌。
此时的长孙无忌孤立无援,毫无反手之力,子弟皆除名流放被杀,外甥也坐罪而死,其余党派,再次或遭贬或被杀,长孙、柳、韩三家,直系皆死,近亲则流岭南为奴,长孙无忌本人削官流放,七月,被武则天派去的人逼杀。
至此,青蛙们都被烫死,长孙集团连根拔起,朝廷再也没有跟武皇后直接作对的人。这场战争,以武则天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在这个过程里,令学者和史官们迷惑不解的是长孙无忌的态度,无论是干犯朝纪,还是剪除羽翼,长孙无忌都默然不理,做啥去了呢?——埋头修史。他领衔完成了本朝《国史》80卷、《五代史志》30卷、《显庆新礼》130卷,似乎,退隐江湖,退出了朝廷斗争。
他灰心了吗?他厌倦了吗?
也许……但是我们可以从他修的《显庆新礼》里看出些端倪。在这部书的前部,还是长孙无忌权倾天下的时候,因此,皇帝被置于一个董事长的地位,大家都尊重他,但是他也要受到限制,必须听从大臣们的意见,这样的君主,才是贤君、明君。而最后这三年的《新礼》,却把天子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更加强调臣子的忠诚,其谄媚之意,不言自表。
最后的结论是,这位舅舅其实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外甥。
从前,只是一个乖顺的孩子,自己指东,他不会往西,所以当年自己死命保了他做皇帝,一则是喜欢,二则也有私心权臣的意思。可是,立后一事,突然惊吓到了长孙无忌,他发现李治长大了,也不再听话,他那执著的所作所为,正在明明确确告诉自己: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如果不老实,就是死路。
于是长孙无忌突然又老实了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顺臣形象更能取得李治的欢心,并且自己退出朝廷斗争,也许能得个善始善终的结果——自己是他舅舅,他还能怎样?
他怎样了呢?
当许敬宗第一次告诉他,舅舅长孙无忌谋反的时候,他惊讶地说:“岂有此邪?”然后哭:“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阿舅复然,是朕惭见天下之人!”说着,哭。
当许敬宗第二次上奏谋反证据确凿,请他治罪的时候,他又哭:“阿舅果若如此,朕决不忍处分与罪,否则天下、后世道朕不能和睦亲戚,使至于此!”但是架不住许敬宗又劝,他竟然不亲自审理此案,直接下诏把长孙无忌流放了。
接着,七月,当再次审理此案的时候,长孙无忌被逼杀,党羽皆流放屠尽,李治连问也不问,还是默许这么做了。
为什么?
难道武皇后所操纵的这一切,都是李治心里一直想做的,因此那些哭泣,都是表演?
其实,这个男人的心里,恐怕一直摇摆在长孙掌权的依靠性与自己夺权的诱惑性之间,他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哪个好,而此时武则天推,长孙无忌退,正好一增一降,就把他逼到了这样一步——不得不除掉自己的舅舅,而大权,终于归于帝位。他虽然难过,虽然也掉泪,但其实事后想想,也不错,毕竟权力夺回来,武则天虽然心狠,但是毕竟还是帮了他一把。不是吗?
长孙无忌对这位外甥一直抱有幻想,再加上突然文人脾气发作,退隐江湖,啥也不干了,眼睁睁看着党羽遭殃,自己却学鸵鸟埋首修史。本想皇帝再过分也不会动已经乖了的舅舅,结果被武则天温水煮青蛙,全军覆没。
整个战役证明:长孙根本不具备权倾天下的素质,跟皇后一样,没有战斗到底的觉悟,没有非生即死的决心,却傲慢地依恃门第姻亲能救自己。殊不知,一个杀红了眼的狮子与一群傲慢的老马,从开始,就胜负已分。
温水,煮青蛙。
安全回归阳光下
就在这个女人巧妙地烫死这只会威胁自己的青蛙的同时,她下令重修《氏族志》,把武家列为第一等的姓氏。同年十月,她跟丈夫李治二次临幸东都洛阳,并衣锦还乡于家乡并州。
并州是唐朝兴兵的革命根据地,李治到这个地方,怀念一下开国功臣革命故老,志气盈盈之际,却别有心意——君权至上的滋味,直到这几个月他才略微尝到,没有了那些老头子的指指点点,没有了动辄牵制的劝谏,通畅的权力之路仿佛就是昭仪能立为皇后的合理证明。他做对了,不是吗?
他很感激,他想给予这个女人想要的一切。只是,现在这个女人,想要什么呢?她把儿子们都封在重要的领地(长子是皇太子,次子李贤是3岁就封潞王,封地雍州,三子李显襁褓之际已封周王,封地洛洲);父亲追封司徒周国公,母亲杨氏封为代国夫人……临幸并州之际,她大宴亲属邻里故旧,大封当地官员,授郡内80岁以上诸妇女皆为郡君……
这个女人想要什么?
当初作为才人进宫,天下皆知,家乡的人,恐怕最清楚,而根据当时的记载,并没有武则天此时对兄弟家人的报复的记录。和和气气,欢聚一堂,从前受过的欺负,受过的藐视,似乎忘记了,她,当今皇后,母仪天下,从前是什么,似乎忘记了……这个女人,想要什么?
想当年,当尼姑武氏戴着帽子被王皇后秘密接进宫的时候,很多人也是认识的。她在宫里呆了11年,掌管宴寝,为人所知,如今出宫不过一年,虽说新皇登基,后宫置换,但很多“旧”人一定来不及换。也就在去年,还哭兮兮“何日君再来”,怎么突然“今日君又来”了?当戴帽武氏乍然出现在众多“旧人”面前时,你想她们会怎样?
并且很快,这位当年的五品才人被封为正二品的昭仪了?升级的速度比成仙升天都快!旧人们惊讶得嘴都对不了位了。而当这位二品武昭仪又出现在旧人们面前时,你想她们又会怎样?
武则天早就看透了。
世人的心,功利的脸,昨日的不屑,今日的谄媚,人,永远是只承认“眼前”的贱类。何谓道德?何谓伦理?恐怕也只有在自己被踏在脚底下的时候,才会翻出来算旧账。而如今,贵为天下之母,高昂的头颅,大肆的富贵,补偿的,不仅是一颗从底层爬上来的苍凉,更是世心可欺的清透。现实是,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情谊,只有永远的利益。有时候,无耻,也是种境界。
只是,她并没有停住脚步。现在,她大权在握,后位巩固;现在,丈夫对她信任至极。此时,内无情敌,外无对手,那许久以来伴随着的不安、恐惧、战斗觉悟,都随着环境的安逸淡薄了下来。于是,武则天从黑暗走到了阳光底下。
没有人天生要出轨,没有人天生要狠毒,更没有人天生要杀戮,有时候,残忍只是另外一种脆弱,而伤害,是为了要保护。
安全的时候,她仰头,看万里晴空,看缥缈荣耀,想着此后人生,怎么走?
655年,登上皇后之初,她就实行国家的皇后重典——先蚕之礼,为农耕社会天下妇女劝蚕之榜样。而此前,这种礼仪只有长孙皇后行过两次,王皇后从来没有做过,武皇后一生却一共做了五次。
660年,当李治与武则天从并州回到东都的时候,侍候废太子李忠的一个妇人阿刘,远从房州来告状,很多人都以为这必是武则天安排的另外一步棋,因为那个时候长孙无忌集团刚刚倒台,从斩草要除根考虑,自然需要打倒前太子。只是那个时候,武则天的表现让人惊讶:“情在哀矜,兴言垂泪。再三陈情,特希全宥。”她再三求情之下,本该处以极刑的李忠才保全性命……
660年,本要启程回京都的李治突然风眩,所有表奏只能让她参决。而一个妇人在朝廷大事上出的主意、做的决定以及说出的意见,却极有见地,不仅让李治甚为佩服,在病得不能视物的时候,让她代劳读奏,批阅……
661年,因为益、绵等州的官员奏称出现龙兆,李治想借此亲征高丽——太宗未能征得高丽而亡,作为儿子,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去打败大唐江山最后一个潜伏的劲敌。只是,皇帝亲征毕竟太冒险,李治也不是身经百战的太宗,大臣们谁都不肯,只是都不敢劝,于是武皇后站了出来,抗表上谏,李治终于答应了。
同年,上表请禁止女人做俳优,皇帝下诏从之。
很多人,从后面的女皇事件里看她的此时此刻:那衣锦还乡大封宾客,是洋洋作态;那封子荣母,参加蚕礼是张扬权威;那哭劝李忠,是刻意表演;那禁止俳优,是为女皇做准备;那参决政事,是“停不下追逐权力的脚步”——展示在我们面前的,似乎是一个活力充沛,大肆炫耀、惺惺作态、权欲旺盛的野心女人……其实呢?
她也是个人,正常人,普通人,虽然被生存逼成狮子,但是当狮子已经吃饱,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了,并且皇后之位已经不可动摇的时候,她还想什么?掌握军政大权?那么掌握军政大权以后又想怎样?当皇帝?没疯吧?
其实她想要的,是回归。
黑暗,早已成为过去,那嗜血的拼杀,终于成为历史,下面的路,长孙皇后,那最完美的皇后、最完美的妻子、最完美的母亲和最完美的女人,就是她仰头所看到的灿烂星空。
冷静下来,她突然想,历史上会怎样评价自己呢?
乱伦?小姓?阴狠?No,她要证明给丈夫看,自己是最称职的妻子,她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自己是最贤德的皇后,同时,她要证明给历史看,自己是个好女人。
这就是阳光下的武则天。当她一次次劝谏皇帝,当她一次次帮皇帝参决政事,当她一次次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微笑的。想象里,那份舒雅贤德,那份长袖善舞,那份雍容华贵,曾经,是自己多少年梦寐以求的——现在,终于可以跟她们比肩。殊不知,那份活泼可爱、大方美丽、笑语盈盈的贤良淑德,正是没有受过哥哥虐待、没有遭受太宗冷遇、没有进过可怕寺庙、没有经历后宫血腥的武家二小姐的,拈花微笑。
如果,如果……
可惜,历史不能如果下去,她的丈夫,毁了这一切。
变生不测起波澜
有怎样的男人,就会有怎样的女人。
突然有一天,后宫太监来密报,皇上——也就是她的丈夫,正在跟宰相上官仪商量着要废后,她眼前一黑。就在这之前,他们还商量着要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怎么一转眼他就要废后?
她抑制住自己发抖的身体,迅速跑到了李治休息的大殿,正看见这两个男人窃窃私语。
“皇上为什么要废黜臣妾?”她大喊,泪水,一滴滴掉了下来。不是装的,这次真的不是装的,是真的伤了心的。她为他做了一切,这,就是结局?
李治“羞缩不已”,马上把责任推到了上官仪身上:“是上官仪教我!”她怒目上官仪,上官仪伏地不敢直视——这个人出在她家(后舅杨恭仁)门下,太宗闻其才名把他召入宫做文学侍臣,因为文采斐然,屡次升迁,直到李治掌权成为宰相。
一个恩爱至亲,一个门下故旧,他们居然商量着要废黜她,她冷笑,甚至想狂笑。
为什么要废后?
史官们的答案是,宦官王伏胜告发了她,说她召请道士郭行真进入内宫做厌胜之事。学者们说,是这个柔弱的男人厌倦了这个专横而强势的女人,因为从前有求于他的时候,她很“奉己”,后来她地位巩固了,她就放肆起来,因此上官仪揣摩上意,奏称“皇后专恣,失海内之望云云”,于是,正中李治心意……
可是,李治为什么“羞缩”呢?他难道忘记了发现王皇后“厌胜”时候的勃然大怒,忘记了“夫为妇纲,君为臣纲”的理直气壮?即使是怕老婆怕到一定境界,在这些“正大光明”的理由面前,可以后退,没必要“羞缩”吧?
因为见不得人。
废后的理由,恐怕只有武则天和李治自己清楚。当然,后宫之内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武则天的外甥女——魏国夫人。
这个女人,据说“国色”,可怕的是,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