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在宴会上对着满朝权贵,得意洋洋地说:“无忌不才,幸遇休明之运,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然后顾视群臣:“你们看我的富贵,跟隋朝杨素比怎么样?”
大家自然奉承,于是他自夸“无忌之贵也少!”
在权力的道路上,他已经刹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我们从后面的政治斗争中,看到这位舅舅其实缺乏掌控庞大权力的政治素质。宛如《倚天屠龙记》里那些内功不足却强练乾坤大挪移的教主们,太高估自己,太自恋,又张扬,离死也就不远了。
分而化之是王道
房遗爱案让李治失去很多亲人,舅舅的专横成了他心上的一块伤疤,只是,他开始也没准备做什么——这个人估计是巨蟹座的,非常重视安全感并且喜欢安于现状,心中总是摆动着两种不同的想法,左冲右突,让他犹豫不决。
舅舅虽然让他不满,但毕竟有恩情有亲情,如果不是立后的事情,李治可能也就这么忍受并承受下了。甚至开始准备立后的时候,他也没决定反抗舅舅,因为他习惯了,秩序、安全与现状,都是他想紧紧抓住并永远拥有的东西。只是,这个时候,李义府们给了一线生机,而昭仪,给了他冲破的勇气。
昭仪的战斗嗅觉真不是盖的,李义府的出现让她的政治觉悟迅速升级。面对具有缝隙的敌人,分化,是最好的办法。
长孙无忌不是权倾朝野嘛,那就大封反对者的官。这个世界上,舍生取义的不好找,但是趋利之徒有的是,何况聪明人都看出了皇帝对宰相集团的不满,于是,接二连三跳出了很多人——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中书舍人王德俭、大理正侯袁公瑜……
于是朝廷出现了三足鼎立局面,一边是反对立新的老臣,一边是支持立新的新臣,中间是保持沉默的看臣。失控了,真的失控了,李治自己也没想到,那些埋伏在心里的种种,那些由舅舅的恩情、君权的受限、伦理的秩序、昭仪的爱情交杂起来的纠结……突然有一天,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朝廷斗争,他是皇帝,必须作出选择。
这个时候,有个人站了出来,推了他一把,让历史再次加速。
李世绩。
他本来是太宗手下一员得力干将,手握重权却不贪功倚势,是太宗极为器重的人物。但是正因为器重,太宗怕自己死了他不服造反,便运用了一招“帝王术”——临死之前,把他贬黜出京,以察看其忠心。如果立刻出发,那么新皇即位就把他调回来当宰相;如果徘徊观望,那么立刻杀之以绝后患。
李世绩接到诏书,连家都没回,直接赴任了。后来被上台的李治调回,进入宰相集团,作为李治的辅政大臣之一,却不是长孙党的一分子,而属于独立的“从龙派”。立后之争,李世绩一直不肯发言,后来李治单独问他意见,他就说了那句改变历史的致命的话:“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决定了武则天的命运,也几乎决定了大唐王朝的走向,甚至让整个历史都不小心闪了个腰。某种程度上,后代史官也因此对他颇有微词,虽然他功勋卓著,虽然他明哲保身,虽然他谨小慎微,但是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刻说那句话呢?如果没有他,昭仪就永远成不了武则天,所谓大周革命,也只是笑谈罢了——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有人说,此时的李世绩对长孙无忌专权极为反感,又感恩李治情义,所以站在了李治这边……其实立后的事情,李治内心也是犹豫不定的,并不是后人所认为的是被昭仪迷昏了头脑。这么一个神志正常的皇帝就这么一竿子冲着庶母立后去了?未必。
那李世绩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为了报复太宗的猜忌,故意让李家后来被武则天折腾得家破人亡?
当然不是,未来的事谁能预测得到呢?谁曾想一个女人能做皇帝?李世绩又不能穿越。
是因为看破。
纵观此人一生,不论是从前的太子之争,还是现在的立后之争,从来对皇家的内部事务,他是一贯袖手的。他只做他分内的事情,他只尽自己臣子的本分,至于皇帝立谁做太子,立谁做皇后,那是人家李氏的家事。他效忠的是唐王朝,不是哪个人,这是个看透了政治本质的人。
而这样一种“点拨”,给了李治莫大的勇气。这就是他的家事,不是吗?他有资格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扶正,不是吗?何况,李世绩的背后,是军方立场,只要手握兵权的大将们不管,他的江山就是铁打的,几个文臣再嚷嚷也不顶用。
李治下定了决心。
反对舅舅专权与昭仪立后,开始并轨。
狮子对狼是大捷
永徽六年十月十二日,王皇后与萧淑妃被废为庶人。
六天之后,百官上表请立中宫,李治颁《立武昭仪为皇后诏》:“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向天下撒谎:武氏本来就是先帝以宫人身份赐给他的。
十一月一日,31岁的武昭仪正式立后,于肃义门接受百官朝见(唐朝首例)。
如此大赦天下,如此石破惊天,如此跋扈张扬,而武氏不过小姓新贵,在朝廷里连个像样的外戚后援都没有。这个女人,身份暧昧,宰相们依然喋喋不休着“昭仪经事先帝……”
只是,这个女人早已不在乎。
她的身上,重叠着的,是无数不可能的奇迹:作为先帝才人还能再次进宫?暧昧的身份居然名正言顺地册封昭仪?小姓出身居然能打倒根深蒂固的皇后?无依无靠居然说服外朝而立后?
这些让普通女人想想都觉得可怕的事情,这个女人做出来了,并且做到了。
你见过陷入狼群的狮子吗?从二进宫开始,就是一场狮子与狼群的战争,用媚术征服那个软弱的丈夫,用厚黑迷惑那个骄傲的皇后,赢来的名正言顺,是为了下一步的布局。而那个时候,在她的面前,依然是强大的传统,强大的宗法制度,强大的门第高低,强大的外戚内援,她却以自己杰出而巧妙的谋术,以背水一战的勇气与决心,层层打击,让皇帝心理崩溃,让皇后无话可说,让所有人落入她设计已久的蜘蛛网里。后宫一战,她赢得心痛,同时,赢得漂亮,赢得精彩。
料想不到,外朝风波云涌,那是自己的皇帝丈夫都左右不了的政治斗争,她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从未涉政的妇道人家,却也赢了。
金枝欲孽,如妃能懂,如妃能赢,但是政治权谋,那是男人们的事情,那是男人们的战争,那是男人们的领域,如妃一定是不懂的。但是武则天依然做到了,因为,她是武则天——武则天,就是武则天。
她不懂政治,但初生牛犊不怕死。
先是跟丈夫一起对这位舅舅老兄进行贿赂,失败,拉拢,失败,甚至有了缝隙,李义府跳出来了,依然失败。就在丈夫开宰相会议时,老臣们叩头流血都不肯让她做皇后,褚遂良甚至直接说出“昭仪经事先帝……武氏非天下令族”——皇帝你即使立别人,也不能立这种人。会议不欢而散之后,侍中韩瑗又跑去哭谏:“皇帝啊,皇后是你做藩王的时候所娶,是先帝给配的,并无大过,凭什么废了呢?”
这样的执著,这样的围堵,这样的不屑,都是因为她不配,她是庶母,她是小姓,她违反了伦理大忌,违反了祖宗家法,违反了宗法秩序。老臣们是文臣,儒家那套秩序意识是他们生死为之维护的东西——即使不是如此神圣地维护理想原则,也是为了维护顾命集团的权威。长孙无忌反对,皇帝外甥就该听话,这次不听话,下次还了得?
这堵墙,远比她料想得厚,也比她料想得硬。后宫斗,她是赢家,政治斗,她是新手,本来,是没有胜算的。
但武将的旁观立场,李治内心的反抗因子,无意中帮了这个女人的忙。
李治从前一直听舅舅的话,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反抗,只不过一直没有由头没有借口,而这次的立后,却是一个很好的试探。虽然他也犹豫过、后退过,但是李的那句话激发了李治的壮志,那早早伏下的、暗暗发芽的不满,如雨后春笋般借由一个女人沸腾起来。这是他的家事,这是一个宫闱事件,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不受管束。他说服了自己,也就成就了昭仪。
昭仪终于,成了皇后。
老臣们呢?在他们眼里,李治估计是疯了,他再也不是拉着舅舅的衣襟哭泣的乖顺孩子,居然为了来路不明的女人,违背他们到这种地步?史官们说是美色丧国,女人们以为是为爱痴狂,其实现实世界里,哪来那么多纯情主义?
李治想夺权、李们袖手、李义府们想升官、长孙无忌们想维持,在四角不平里,让这个女人钻了缝隙,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冰冷的世界,没有爱情童话。皇权斗争里,更没有。这个女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血腥的祭奠与智慧的博弈,都必须全力以赴,因为前方从来就没有过可能。始终,始终,她是背水一战地杀出重围;始终,始终,她是孤立无援地孤军奋战。退后,就是死亡。
狮子对狼群第一战,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