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前院楼房较远,少有人来,环境很安静,林葱儿很喜欢来坐坐。
这天吃过早餐,林子京被陈西恭夫妇请到前院去说话去,林葱儿拿了本书,坐在轮椅上被婢女推到小亭下,自己慢慢走上去,坐在石桌前看书。她心里乱,书看不进去,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不知想了多久,她突然听见一个姑娘的求告声:“少爷,你快给我吧,把鸟笼摔坏了,让我怎么向老爷太太交代?”
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洋装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顶着个鸟笼子在后花园的小径上“耍杂技”,后面一个比他小些的小丫鬟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不停地央告着。
林葱儿看得好笑,她自己当年就顽皮透顶,现在看到传说中多才多艺的陈少爷也这么顽皮整人,不禁莞尔:到底是个男娃,不省事的。
猛地看到自行车一个趔趄,林葱儿心里一紧:不会摔倒吧?花园里的小路弯又窄,闹不好很容易摔跤的。看那陈少爷为了自救,连忙腾出顶鸟笼的手去握车把,车把稳住了,但鸟笼掉到地上摔坏了,里面两只美丽五彩的小鸟欢叫着飞走了。
那个小丫鬟哭起来:“少爷,这可怎么办呢?老爷刚买来的小鸟这么飞走了,他会骂我的。”
陈少爷不以为然:“骂就骂吧,两只鸟把你吓成这样?你如果害怕,他骂的时候就说是我放了的。”
“我哪敢呢?”小丫鬟哭丧着脸说。
陈少爷不以为然地一笑:“这我就没办法了。哎,拿走鸟笼啊,我要骑车子了。”
他笑着蹬上车子,一转头看到了林葱儿,一怔,脚下一滑,摔倒了,小丫鬟连忙去扶。可能摔疼了,看他爬起来只顾弯腰揉着膝盖,半天不抬头。
林葱儿担心:没摔坏吧?却见陈少爷猛地抬起头,怒冲冲地冲着她嚷道:“都怪你,让我摔了一跤。你在这里怎么也不吭一声,吓我一跳。”
林葱儿也感到歉意,听到他的责怪,没做声,只微微笑着。她的神态倒让陈少爷看痴了;她这天穿着条黑绸裙,上身着件宝石蓝的斜扣宽袖稠上衣,留着短发——“妹妹头”。她微靠着身后的红柱子,因为在病中,脸很瘦削,全脸只剩下两只大眼睛黑光灿亮。她没说话,给人一种娴静、清丽的感觉。
看到陈少爷盯着她发呆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越发让陈少爷呼吸一窒。他丢下自行车,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来,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个光环,好像“佛光高照”,非常美丽。林葱儿暗暗赞叹:到底是大家公子,一举一动都和常人不同的,全身透露着一股华贵之气。他长得很像曾女士,眼睛修长,皮肤白皙,一身深灰色的洋装衬托得他灵秀聪颖。
林葱儿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没有接触过大家子弟,心里好奇,仔细地打量着陈少爷,也看呆了。
陈少爷慢慢走上来,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停下来,一只脚踏在最高一层台阶上,另一只脚还在下一个台阶,眼睛盯着林葱儿。
两人对视了良久,陈少爷皱眉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会坐在我家的花园里?”
林葱儿想逗逗他,笑着说:“我是隔壁家的姑娘,听说你家今天请客,早早坐在这里等候。”
陈少爷不以为然:“别撒谎。我家今天不请客,妈妈说这几天把人累坏了,她只想和林师长、爹爹、外婆他们说说话。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莫不是哪个下人的孩子?”他猜道,缓步向前在林葱儿的身旁坐下来。
林葱儿听他提起林子京,微微一笑,没做声。心想自己是无名小卒,谁提起?
看她不回答,陈少爷也不再追问,靠在栏杆上,伸手摘下一条柳枝,一端塞在嘴里,轻轻咬着,眼睛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林葱儿看着他悠闲华贵的气质,不禁愣住:他举手投足真的很像他的母亲,高贵得很。
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看陈少爷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她才回过神来,脸一红,眼光移向别处,心里懊恼:今天是怎么了?盯着人家少爷呆看,真是的,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
“读过书吗?”陈少爷懒洋洋地问。
林葱儿正胡思乱想着,闻言不禁一愣,机械地摇摇头。
陈少爷脸上立马露出轻蔑的神情,瞟了她手上的书一眼,看文章题目是《过秦论》,不屑地说:“读这些有什么用?我从来不读东方书的,只读西方书籍。”
“为什么?”林葱儿又一愣。
她读书不多,所识的字多为天翔哥和林子京所教,尤其诗词文章方面,都是林子京抽空一手指导过去的。哪些该详记背诵,哪些只需了解一下,都有专门规定。像过去所读的《岳阳楼记》、《过秦论》、《六国论》、《与陈伯书》、《教战守策》、《长恨歌》、《琵琶行》等等,林子京都强制她背得滚瓜烂熟。说作为一个明昌国人,不了解优秀的文化典籍是一件非常羞愧的事情。即使这次她重伤,林子京在陪伴她的四十多天中也不间断地指导她学习。
有时她感到累,林子京就让她躺着,自己诵读讲解给她听,从不放松,还说:“别人都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不这样看。别人我不管,但陪伴我终生的姑娘必须是睿智明理的,而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说完还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知道我在干什么吗?在琢玉。把一块璞玉雕琢成晶莹透明、价值连城的美玉,让大家都看看我林子京琢玉的本领。”说到动情处,就搂着她一顿狂吻。
虽然林葱儿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璞玉”,甚至连一块差不多的石头都算不上。想想吧,所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一项都没有,真不明白林子京到底看上了她样?即使这样,她还是用心诵读着,虽然有时调皮偷懒,但以她的聪慧,知识总是掌握得很快。因为在她的下意识中:林子京文化功底深厚,他辅导过的知识不会有错。
没想到她一向笃信、甚至崇拜的东西,今天到了这个小少爷嘴里竟然一钱不值,她能不愣吗?
只听陈少爷说:“知道在外国,洋人怎样称呼我们明昌国人吗?东亚病夫。我恨透了,真恨自己是明昌国人,所以从来不读中国书。”
林葱儿看他满脸愤世嫉俗的神气,心里一顿,没说什么,转头看着远处。她忽然明白了林子京经常给她讲的几句话的含义了,那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道不同不相与谋”。
她突然不想和这陈少爷坐在一起了,刚才对他的外貌、气度的惊叹也跑到爪哇国里去了。
看她默默无语,陈少爷继续说:“无聊死了。整天就是宴会、跳舞,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呆在国外的好。外国的天那么蓝,树那么绿,人的文化素质又高,交谈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可是妈妈坚持让我们回来,说国外要打仗了,真是的。”
“可是国内已经打起来了,你回来不是亏大了?”林葱儿听他说得可笑,不由转过身,斜瞪着他,戏谑地说。
陈少爷看着她的神情,一时呆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林葱儿心里嘀咕:怎么了?他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又没花儿。猛然想起林子京的话:除了他之外,不许对别人斜瞪眼,一时脸红耳赤,连忙转过头去。
半晌,陈少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讪讪地说:“哦,真是的,你的话吓了我一跳,让我都不知说什么好。嗯,你说的有道理,所以父亲说我们马上要搬家了,搬到陪都去。”
“噢,你们要走吗?”林葱儿一惊,喃喃地问,心思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只听陈少爷说:“听说陪都是个山城,一点都不好玩。我爱弹钢琴,也不知到那里能否交到新朋友。你爸妈是干什么的,让他们跟我们去陪都好不好?”
林葱儿笑起来:“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命,你父亲是大官,可以弹琴跳舞,我不会也没兴趣。现在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哪来的心情干这些?”
陈少爷不以为然:“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不打到我们身上就好。到了陪都以后我还要多练小提琴,我非常喜欢莫扎特的曲子,你知道莫扎特吗?”
林葱儿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说完不再看他,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