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门外,听着里面的劝解声和求告声,林子京猜想是若梅依旧不肯吃饭,天翔和护士小姐在劝说。听说前几天她发烧、说胡话,想来现在该好些了。
轻轻挑起帘子,眼前景象和自己预料的一样:若梅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天翔端着饭在劝说,护士小姐在把吊针架子搬到一边去,想是刚挂完针。
这个傻孩子!林子京不禁苦笑。
听到声音,天翔和护士小姐都抬起头来。护士小姐退到一边,头面憔悴的天翔没有敬礼,看到林子京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他一愣,不由瞪了他一眼:人家都痛苦成这样了,你还笑?这么久都不来看若梅,来了还是这个表情。什么意思,看笑话?
看到他愤愤的表情,林子京又苦笑了一下,心里思忖:这个天翔,怨我了,我也没办法呀,我已经把机会让给你了。
对护士小姐点点头,林子京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护士小姐。天翔,你也累了几天,休息休息吧,我和若梅谈谈。”
看天翔瞪着他,并没有走的意思,他再次苦笑了:“你该不会不给我机会劝说若梅吃饭吧?她已经饿了一周了。”
天翔顿了一下,眼光复杂地看了林子京一眼,又低头深情地望望若梅,和护士小姐走了出去。
若梅仍旧闭眼躺着,脸上蜡黄蜡黄的,瘦削得惊人。林子京俯身看着她,看她没有睁眼的意思,叹了口气,揭开她身上的布单,轻轻抱起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若梅眼睫毛一动,并没睁开眼,眼角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林子京紧紧搂着若梅,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半晌,轻轻说:“若梅,我和天翔的意见不同,我不主张你离开这里,这里是你的家,你受苦、你幸福都在这里度过。离开了这里,你什么都没有了,尤其精神方面的东西。”
感到若梅浑身一震,泪水流得越厉害了。他并没有阻止,只温柔地说:“若梅,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故事后,我再给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如果到那时你还不想吃饭,我也不再说什么,一定成全你。”
他一边想一边讲述起来:
“二十九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雪纷飞中,在北方一个军阀家庭简陋的婢女居室里,一个男孩降生了。这个男孩的母亲只有十六岁,非常美丽。她生了这个孩子以后非常虚弱,可是并没有人照顾她。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宜,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她自己挣扎着处理了产后事宜,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流了很多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前还不忘给孩子裹件衣服。到了傍晚,孩子的哭声才引来了一个善良的老妈子,她大喊大叫地招呼人来照顾他们母子俩。孩子很健康,他的母亲却连月子没坐完就去世了。她只有十六岁啊,十六岁,只比你大两岁。”林子京停下来,脸埋在若梅的脖颈里,一动不动。
若梅感到他的颤抖,不由睁开眼睛,悲伤地看着他。看他好久都不动,她不由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感受到她的温柔,林子京浑身一震,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表情,低声说:“她不是这家的婢女,是被这家的大少爷抢来的贫家姑娘。那个少爷比她大十五岁,在北洋军阀里面供职,家中已经有了一妻三妾,又霸占了她。
她死后那位少爷回来了,似乎对这个孩子比较感兴趣,爱屋及乌,就把这位姑娘‘追认’为正妻,埋在林家祖坟里。从此这个孩子就在这家生活了。因为是长子,大家都比较关注他,称他为大少爷。”
讲述着,林子京嘲讽地一笑:“那位做父亲的也由‘大少爷’荣升到了老爷的地位。这位孩子的童年是苦闷的,家里人对他敬而远之,表面看来他锦衣玉食,生活富足,实际上并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除了习字做功课外,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盯着他房间中母亲的画像发呆:家中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都说他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受到他父亲的宠爱,只是身体不好早亡了。他也一直这样认为。
他的父亲很少回家,他回来的事情一般有两个:祭祖和带回来姨太太安置。随着他官职的升高,他祭祖的次数和带回来姨太太的数量也在增加,场面也越来越大。可是这个孩子对这种生活越来越厌倦,他讨厌祭祖中你来我往的虚伪场面,讨厌许多姨太太围着父亲争宠,在背地里又偷鸡摸狗,无所不为。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了十四年,就像你这么大。”
林子京温柔地看了若梅一眼,继续说:
“这个孩子在无意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的母亲是被抢来的贫家孩子,父亲对她玩腻后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生了孩子后更是死得不明不白。得知了这些,这个孩子悲痛万分,再也不想在这个家庭待下去了。
在他十四岁生日过后不久,大家庆祝元宵节的晚上,他偷偷溜出大门,在母亲的坟头痛哭一场后离家出走。他先是流浪,最后国民革命军招兵,他就参军了。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猜出那个美丽的姑娘是谁了?那个男孩又是谁吧?”
林子京看着若梅,微微一笑,但脸上的表情却那么悲伤,让人落泪。若梅就是这样,她哭得哽咽难言。
只听林子京继续说:“她就是我的母亲。那个孩子,就是我。参军后,我是无名小卒一个,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对别人也从不提起我的家庭。军校毕业后,随着我职务的升迁,我的家庭渐渐成为大家关注的话题。虽然我至死不承认,但许多人已经了解了我的身世。所以若梅,和你一样,我的身世也很痛苦。我的母亲和你一样,也因为她的美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若梅不做声,只伏在林子京怀里痛哭着,泪水一会儿就把他的军服打湿了。
林子京紧紧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
“从小压抑的生活经历使我的性格很内向,很少和他人交流。你知道吗?看着你活泼天真的模样,我很羡慕呢。前几年你上房揭瓦,虽然调皮异常,但我从不阻止你。因为你的那些快乐在我的童年里是没有的。看着你,我童年生活的苍白也似乎得到了弥补。
你虽然调皮,却又那么懂事,对我的所思所想理解得那么透彻,有时比天翔他们都看透我。若梅,你知道吗?去年检查团来那晚,你的一席话真的让我很惊讶:忧国忧民,这还是个十三岁孩子的思维吗?你知道我当时真的难以……自控,我……”他盯着若梅,炽烈的目光令她不知所措。
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呆呆地看着林子京,不知怎么办好。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和天翔哥相比,他的思想似乎和自己更相通些,如果……可是,天翔哥怎么办?再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谁也配不上。
一霎时,林子京似乎看到了若梅对着自己的眼中闪过一种亮光,那种亮光在过去是没有的,它一直是针对景天翔的。一刹那间,他真想狠狠地疼爱她一番。可是理智控制住了他的感情,他不能急。感情是强迫不来的,他得等待。他暗暗告诉自己:要和景天翔公平竞争。
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微笑着说:“若梅,你的事情发生了以后,我曾当着师部兄弟的面说:我会用我的努力给你和大家一个交代。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了,师座。”若梅用手轻轻捂住他的嘴巴,凄凉地说:“不必了。这几天我也想过了。奋争怎么样?不奋争又怎么样?我们怎么都是失败的。不要忘了,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流氓亚当斯,我们所对的是莫国驻我们师的顾问啊。
我们国家那么贫弱,那次随你到武汉,看到江面上那么多的洋船洋舰,我就难过。我们国家受欺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向我们说话?再说现在大敌当前,我们还要打日本呢,哪来的精力找亚当斯算账?”若梅缓缓地说完,疲乏地闭上眼睛:毕竟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她的精力都耗尽了。
“若梅,你知道你说的话多么揪心吗?这是大人才有的想法啊,你还是个孩子啊。我……”林子京感情澎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身就着若梅苍白的嘴唇狠狠地吻起来。
若梅虚弱地挣扎了一下,就无力地躺在他怀里了,苍白的脸颊升起一片红晕。她头脑发晕,呼吸又被林子京封住了,不一会儿就软软地晕倒在了林子京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