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林子京沉声问。
“是……”若梅想着说着:“我从小就看见过我们这个军,也见过对方军。尤其从去年到现在,两军战争的场面我也见了不少。不管他们是因什么打仗,可我发现一点:那就是所有的对方军士兵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而我军这边都穿得很崭新,武器装备也好。”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穷呀,而我……也很穷的。我从小没有爹娘,和他们是一样的。”
“你的娘不是刚殁吗?”
“那不是我的亲娘。我的亲爹娘我没见过。听我娘说,我是被人放在她家门口的。她发现我时,只看见一个穿着深红格子旗袍的短发女子哭着走了。娘说,她当时只顾看‘哇哇’哭着的我了,没顾上问人家的情况。但她肯定,那姑娘不是乡下人,绝对是城市女子。那时我只有半岁光景,娘就让我随她家姓王了。我三岁那年,爹得病去世了,娘拉扯着我到去年。她临死时才把一切告诉我。”若梅说着,哭得哽咽难言。
林子京并没有安慰她,只沉默着。半晌,他低声问:“真如那老鸨说的,你自己做主卖身葬母?”
若梅哭着点点头,抽泣着说:“那老鸨带人来我们村买姑娘,我就把自己卖了……”
林子京又沉默了,半晌又问:“天翔知道这些吗?”
若梅咬着嘴唇点点头,林子京又沉默了。
从那次谈话后,林子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让若梅背诵《三字经》全文了,只背过第一部分也算数。又指导她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倒让她省心不少。《岳阳楼记》比《三字经》有趣多了。尤其文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主张若梅是非常赞同的,所以接受也就恨快了。
林子京还教她下围棋,这可把她天大的兴致调动起来了。不是考虑到给林子京“创造机会”和吴小姐多联络感情,她早缠着他和自己没日没夜地下围棋了。
吴小姐和团座的感情细节她不知道,但她似乎感觉到吴小姐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味道。看她这两天情绪越来越低落的情形,若梅猜测她的“鸳鸯梦”要黄了。
这天,林子京终于能下床了,心里很高兴,思忖着吴善人的膏药的确有效,否则这次这么严重的腿伤不会恢复得这么快。他接到天翔派人带回的消息,军队要到东南一带集结。他行动不便,本打算让团副带队前往,只给自己留下一个排护卫就行了。
可是有些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那吴小姐……况且自己腿伤问题不会太大了,他决定随军前进。不过他还是听从吕副官的建议,这里比较隐蔽,让大部队先行,自己迟走两三天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若梅拿着棋盘在门口偷看。林子京系好风纪扣,向外面瞪了一眼:“听你跑得滴溜溜快,怎么缩头缩脑地不进来?”
若梅迈步走进去,眼睛骨碌转着看着他。
林子京嘴一努:“吴小姐送来的枣糕和糯米饭,你吃了吧。蜂蜜在那个小红罐里。”
若梅高兴地大叫一声,坐下大吃起来。林子京笑着摇摇头,给她倒了杯水。
“你也吃呀。”若梅嘴里塞满食品,还不忘礼让团座。
林子京好笑:“你自己吃吧,我不喜甜食。喝点水,别呛着,没人和你抢。”看她吃得上劲,他微微一笑,坐到书桌旁去检查她的习字作业。
若梅兴致勃勃地吃着,觉得团座真的不错,这几天虽然把自己禁足了,但有什么好吃的就让着她,真够义气的。她决心吃完后好好地进谏一翻,以报答他的“厚爱”。
感到身后没声音了,林子京略感奇怪地转过身,看若梅不知何时已经把枣糕、糯米饭吃得一干二净,他不禁纳罕:小家伙,挺能吃的。又看她两眼炯炯地望着他,他不仅莞尔。
替她拨去嘴角的枣糕渣,他微笑着说:“看你一副拼死上谏的情形,我不禁好奇。说吧,有什么话要一吐为快?”
若梅不禁笑起来:“团座,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想说的是,”看林子京微笑地盯着她,她郑重其事地说:“吴小姐其实挺好的,她和你挺般配的。”
看林子京瞪起了眼,她笑着继续说:“她家正宅离这个偏宅挺远的。你喜欢这里的清净,不愿住在正宅,她就每天不辞辛苦地给你送饭,毫无怨言。你不感动,我都感动死了。而且她看你心烦,一有空就和你聊天,真的很体贴人的。”
“我没心烦过,即使偶尔心烦也是被你气的。”林子京向椅背一靠,头枕在双手上,懒懒地说:“吴小姐可能没想到,她的美食我没吃上,大都喂了小猪崽子。好在她的辛劳没有白费,小猪崽子现在正在替她说话呢。”
若梅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噘着嘴撒娇说:“不全是这个原因。她这人挺和气的,不摆架子,那天还和我说话呢。”
“说什么?”
“她夸我有福,说羡慕我和你朝夕相处的,连晚上睡觉也不分开。”她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小床,笑着说:“我看她人好,说话爽气,并不藏小心眼,心里就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和她换呀。我和小贺哥睡,让她和你……”她说不下去了,林子京这时的眼光能吃人。
只听他沉声说:“你说了半天,我听出了两层意思:一、你绕来绕去,归根结底是想躲开我的监控,上房揭瓦去疯玩;二、这几天美食佳肴吃得你有点饱,闲得没事干了,胡生心思。看来得再给你多布置些文章,让你多背多写。”
“别啊,团座,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若梅苦着脸哀求。
林子京瞪她一眼:“还不写字去?”
若梅愁眉苦脸地走向书桌,心里嘀咕: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她其实是真心想撮合团座和吴小姐的,团座怎么就不领情呢?
只听身后的人继续说:“又饱又闲就得多干点事,今天把《过秦论》读熟背过,并抄写十遍。”
若梅感到天旋地转,她简直不想活了。
几天后,他们终于和天翔哥等汇合了,小若梅狂喜万分。她抱着景天翔的腰身又叫又跳,羡煞了一群人,让站在他们身旁的林子京,心里也不禁涌过一种不知什么滋味的激流。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絮絮叨叨着别后之情。景天翔记挂着向林子京汇报工作,让若梅自己先玩会儿,他回头和她聊聊,叮嘱完和林子京走进团部。若梅没有离去,在团部门外痴痴地等着。十来天的分离,让她幼小的心灵意识到天翔哥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
景天翔谈完工作出来,看到若梅还在等着他,心里感动,一把抱起她,嬉闹着架到自己后背上,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向自己房间。
边吃饭边谈着别后的情形,景天翔得知自己没在时林子京并没有“虐待”若梅,心里感叹,笑着问若梅:“若梅,你和团座生活了十几天,觉得他怎样?”
若梅笑着说:“很好呀。过去我看他不理我,冷冰冰的样子让人害怕。现在和他熟了,倒并不觉得他凶,反倒挺亲切呢。”
景天翔“哈哈”大笑,轻拍着若梅的头说:“你呀,孩子气的话里倒有几分真。团座就是这样的人,外表冷漠,内心深情。我跟着他鞍前马后多年,对他的性格一清二楚。他当年抓我时,我对他也又恨又怕的,现在熟了,倒对他又尊敬又爱戴,像亲兄弟一样。”
两人笑着,感到对林子京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这一年深冬,天气阴沉寒冷,周围一片萧瑟。寒风“呼呼”地刮着,让人越发觉得天地之间有一种悲凉的气氛。若梅站在一条大江边,怔怔地看着江水,久久不语。时间一长,她的眼睛里面竟然渐渐地浮上一层泪水来。什么原因?只有她心里知道。
刚才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她所在的军队大胜。打完仗后她看见大家都往一条大江边跑,她没事干也跟着去了,便见大江的水几乎成了红色的了。无数个对方军士兵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不时顺流而下,没有主人的斗笠几乎塞满了江面。场面悲壮而让她热泪盈眶。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身处何地,只有呆呆地看着那江水中的破衣烂衫和斗笠,看着那些随水沉浮的年轻面孔——有好些年龄也和她差不多大。他们的遗体在水中沉浮着,面目肿胀,有些还带着血迹,好像在控诉着这个社会的罪恶,看起来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