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不敢再去万兽山边境捕猎了。
不知何时起，万兽山里便经常传出震耳的兽吼。原本在山边捕猎小动物的村民几次看见凶猛的巨兽出没山边，有一次险险避开，那巨兽几乎越山而过，袭人而来。
村民不知何因。想着久远的传说，更是疑惑，猛兽何以敢临山境，就不怕神迹降罪吗？
李惜惜听闻此事，好奇甚极。想到两年多前，在巨熊掌下险些丧命，还让连生身受重伤救她回村，愤愤然，念及修为大进，便兴趣大增，很是好奇，想去控个究竟。连生劝说两句，却不能改变李惜惜的心意，便也跟了去。
林路幽幽。李惜惜顺着路隙，坐在她的红巾带上，飞翔。连生跟着她后面，奔跑跳跃，从一根枝杆上跳到另一根上。两人速度不慢，向万兽山方向行去。
万兽山境，群山连绵，却并不显雄奇，险俊奇伟之处，在万兽山深处。
连生与李惜惜再一次站在万兽山前时，依如昨日，外山依旧贫脊，毫无伟势，草木低矮，灌木丛生。
连生的视野依山而行，极贯南北。在南方山绵入海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停下却又很快掳过。
连生看得很远，除了山，还是山。并没有看到村人口中的恶兽。
李惜惜四下望来，也是一无所获。
顺着山势，北上而行，李惜惜带着连生走了好远。依然群山寂寞。
李惜惜停下来对连生说道：“太奇怪了，上次我们至少还能看到几只小动物，这次连一只山鸡都没了。一定有古怪。”
连生这才注意到，那些曾经看到的小物，而今全无，看来，巨兽出没，传言不假。
稍稍发力，健步如飞，几下跨上外山山峰，连生眯起眼睛，向着万兽山深处看去。
群山所避，不能看的更远，连生想起瞎子的叮嘱，本来想要越过第二层山的想法瞬间消散，可是，有人却不会多想。
李惜惜坐在红巾带上，双脚荡漾，如一叶轻舟，已经越过第二层山，向着第三层山峰飘去。连生喊道：“惜惜姐，不可！”
李惜惜闻声，回头着连生宛然一笑，示意他别紧张，已经来到第四层山头。连生迅速奔跑起来，向着更高，更深的山层跃进。
一山更比一山高。
一山还比一山险。
李惜惜和连生停在第五层山顶。
面前高山奇岩，直若扑面欲倒，岩势险俊，石形怪异。石上偶生花草，不知何名。两山涧涯，草木繁茂，流泉清澈。
李惜惜觉得，这里美相竟生，哪里会是恶兽出没之地。
连生穷目，顺着峰涯间隙看向更深远的地方。
那是一双冷若死灰的眼，眼睛里仿佛载着世间最冷冽的冰寒，没有一丝一毫人情烟火，仿佛死尸般，没有生气，只是，那样的眼睛，连生并没有觉得它空洞，他从那眼里看到的，有他不明白的什么东西。
他就这样看着它们，在银发下，虚遮的它们。
它们身上，也终于印上了他的身影。
隔着层山，真穿一条峰缝，三只眼睛默默地对视着。
无言而安静。
甚至没什么表情。
良久，连生眼睛有些刺疼，他闭着眼睛眨了眨。再次望去时，只看到一条长长的，干净到美丽的银白色的尾巴，和那个人的背影。不知道怎么，连生突然觉得，那背影，是那般孤独。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李惜惜顺着连生的目光看去，苍山巍峨，不见人烟。
“一个长着尾巴的人。”连生诚实答道。
“长着尾巴的人？哪里有人会长尾巴的，一定是修行的妖，得道化为人形。”李惜惜有些吃惊，竟然遇到了得道化人的妖，想来肯定不是它的对手，拉着连生，就往回遁走。
“回去吧，看这里并不像是巨兽出没。如果那真是得道化形的妖，我们一定打不过的。”
连生诺诺。心里却还想着那目光。
冷冷地，甚至不知死生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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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野看着山缝外站着的少年。仔细地感知着他的元力和他的魂魄。他发现少年竟无一丝一毫元力，魂魄残缺。转身。
有些可惜了水灵魄。只是一个闪念，他再没把连生放在心上，他心间，满满的，是别的东西，再容不下这世界其它的一丝一毫了。
低扬着那长长的银尾，妖野向山深处行去。
武甲跟在他身后，带着那只雪狼和那只红狐。
插在泉水中间的是一只骨头。像是手臂骨，又如腿骨，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巨兽的，骨头洁白如雪，上面有些间隔的孔。
泉水溢涌，白骨如针，定在泉眼中心，浴着清清泉水。
阳光，从正上方的山洞口直直地射下来。抚在油壁上的藤蔓上，落在大家的身上，盖着泉水，也拥着白骨。
万兽山深处，某处山峰，洞自顶生，那洞仿佛是被什么神器自顶直贯而下穿成。洞底一眼清泉，深水如墨。唯一白骨静没其中。
武甲死死盯着那白骨，面目狰狞，全身肌肉紧崩，显得有些兴奋。
银狼红狐则在一旁，似有所期，又有所畏。
妖野注视白骨良久。转头看了看武甲。
武甲得令，双手虚握，吼出法诀，潮湿的洞壁震颤拉动，大块的坚岩崩析下落。银狼红狐避到一侧。不久，在武甲手中，跌落的石块撞击在一起，挤压出一只长长重斧，武甲抡斧急转，斧子出手，重重地砍在那根白骨之上。
轰隆的巨响，是石斧爆裂的声音，是武甲撞击在石壁上重重摔落的声音，是洞壁摇晃落石的声音。
砸在白骨上的石斧碎裂成块块小石，落入泉水，叮咚作响，却掩不住那一声悦耳的轻鸣。
山摇地动中，白骨依旧没在水中，不动一分一毫，不染只迹片痕。
安稳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只有那在大家耳中渐鸣渐弱的美妙音符，召示了武甲方才确实砍在了白骨之上。
八只眼睛落在白骨之上。
有冷漠的，有失望的，有难以置信的，有理所当然的。
红狐望了望妖野，又看向从石壁边走来身边的武甲，口吐人语：“传说中娘娘的法器，皇级的蛮力，也妄图破封。真是自不量力。”言语轻蔑，媚眼满是不屑。
“哼！要不你来试试。”武甲冲红狐怒吼一声。
“本姑娘现在当然不不行啦，待我再修个千八百年，炼出天丹，那时，看本姑娘不收了这棒子。”前言轻媚细腻，眼波颇有柔态，后语便厉声厉色，面目何止狰狞，红狐擅变如此。
“哼，天丹？我看给你一万年，你连个帝丹都结不出。有这棒子封着万兽山妖灵，你想修炼？这一百多年，你倒是怎么没结个皇丹出来？我看再过几天，你肚子里那小小的地丹也化无了。再变成嗷嗷胡叫的骚狐狸。”
“哼。”被武甲言语戳中痛处，红狐气恨瞪他一眼。不再多言。
银狼看着妖野，他想看看这个不知道从何处来到万兽山，收服皇级妖兽武甲的青年到底有什么办法把封印了万兽山妖灵并让兽族不能越山一步的骨印揭开或者毁去。他心底有一点点期待，然则多次的失望已经让他平静了许多了。千百年来没有大能能撼动这根白骨，只能容忍它在那里安静地封印住万兽山的妖灵，让这山中的妖兽们只能止步皇丹之境。他也曾见过山里那几只帝境的老兽出马，但他们同样不能动那根静静插在万兽山眼的白骨分毫。是以，红狐才念想，或许天丹之境就可以破除这可恨的封印。
如今青年站在这里，他不完全是一个妖怪。他身上流着的一半的血是人类的，看不清他的修为，但他却打败了皇丹境的武甲，难道，万兽们等待千百年来的机缘，便要应在这个青年身上吗？
妖野看着白骨，他看清了，武甲的斧头并没能砍在白骨上，它离白骨很远，便被什么弹开。转而心里想着武甲此前所言，曾经山中的帝丹境前老兽们也不曾动骨分毫，那他若要以常法，又怎么能开解封印呢。
可是为了真正地统领万兽，他还是来了。
千百年了，很久很多久前的大妖兽们许诺的誓言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甚至连那些不入流的小妖小兽都知道，解开万兽山封印的妖兽，将成为妖王，万兽山妖兽不论道行深浅都将听其号令。
而为了完成毕生心愿，这仅仅只是他需要完成的第一步。
只是，他此时却没有良方。
尽管根本不相信常法能够破除封印，但他还是宁愿一试。
剑自背上出，铮铮鸣音。
妖野的头发开始渐渐染红。他眉间紧紧锁着的是痛苦，他手握的剑开始锐鸣，有一点淡淡的白光泛在剑心上，像一颗小小的白果，越来越亮。剑上舞起狂风，吹起了渐近血色的头发，露出他完整的显得十分痛苦的脸。
狂乱的风暴像是在开解着什么，或许有什么不甘的灵魂藏在剑身中，正跃跃欲出。狼狐为风暴所慑，向后退了几步。武甲也向后两步，他发现，青年的境界正猛然蹿升。
银尾舞乱，似乎要挣脱什么束缚。
妖野在剑身吐出的狂暴巨风中，咬牙死撑，他的尾巴高高地扬在空中，银白如月。
“啊～”
悠长地巨吼，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心力，妖野扬剑，竖于眉心之间，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他的尾巴根上，有一丝红色慢慢爬来，爬地似乎很艰难，那血红的每一步，好像都要消耗妖野全部的生命般沉重。但是，洞里的三只妖兽，分明感觉到，当妖野银尾变红时，他的境界突然让他们再也看不透了。
武甲笑了，很放肆，也很开心。他这才知道原来青年与他的战斗竟然并未尽全力，他开心于结交了这样的强者，也开心于心底那一丝期盼有了更大的胜算，他已经超越了皇境，因为武甲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境界了。他能越过帝境以天境之神力破除封印吗？
狼狐除了开心，还有吃惊。原来，那只半妖，如此能耐。
仿佛要扯碎心脑一般的痛苦噬蚀着妖野的心，他的眉毛锁在了一起，面容狰狞的他终于越过痛苦的门坎，也许他已经吼破了喉咙，在那嘶哑的吼声中，妖野的尾巴瞬间全红，像一只燃烧的红色妖火，飘扬在他的背后。
他的剑上的白点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积蓄了很长时间的力量终于完全地爆开。
无数白色的光线痛快地那处迸射出来。
光明瞬间淹没了整个山洞。
再没有谁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地动山摇。从洞底喷涌而出的白色炽热火炎直冲云宵。炽炎像是一条火龙，摧毁它遇到的一切。
山顶洞口的岩石被它化成岩水。最开始只是洞口，后来是洞身。
最后是整座山。
炽炎撑爆了山腹，那座山分崩离析。岩石被白光烧成红水，四散飞舞，像是人族过年岁时燃放的一场盛大的烟火。
火红的岩流顺山而下，很快烧着了青笼的草木。
四处烟尘弥漫，炎浆流溢。
行不远处的李惜惜心头一颤，红巾带滞，险些从带上落下。好在修行日久，很快定了心神。连生在树上，回头望向李惜惜。
李惜惜忙道：“没事，走神了。”
连生自是不多问。李惜惜却心生疑惑，却不得其解，再次向前飞去，追赶连生。
各个山头上，震惊的妖兽们，恐惧地看着那处，十分惊讶，他们很难想像那个自山洞喷涌，冲天而上的光柱里，有着怎样巨大的毁灭性的能量。
他们的眼里，只有一座从半腰爆炸碎裂的山。
还有那些四处流着的红色炎浆。
当它们眯住眼球，仔细搜索残山时，只看到被削去了一半的山腰上，妖野浑身****地站在那里。他手中握着剑，剑已失去了方才有光华，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他的衣衫尽毁，胸前的肌肉焦黑，冒着灰烟。红发火尾渐渐重新变得银白，只是那原本漂亮的银发上有几处枯黄，而那只艳丽的尾巴上，皮毛黑焦，几处被火燃烧至黑的焦皮下，渗出鲜红的血。
他站在那里，握着剑，模样极其惨淡。
他身周远远地倒着几巨焦黑的‘尸体’。好久，那‘尸体’才艰难地动了一动，却又躺倒下去。
妖野静静地望着他的身前，一潭清泉沐浴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泉水翻腾，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深不见底的泉潭上立着一根洁白的骨，来自山野的风从骨头上的那些孔里贯入，发出很是悦耳的呜鸣之音，像是哪个女子吹奏的怜人的碎曲。断山之上，烟火之中，泉水还是那方泉水，白骨还是那根白骨，不为世俗外因而改，不为外界巨变而变。
像是处修的老士，不曾理会身周的一切，自然也没在乎面前的人。
妖野静静地看着泉上白骨，很久很久。他才转身，拖着他重重的长剑。从那几巨焦黑边上慢步而过，不曾理会他们甚至没有看上那焦黑一眼，踩着地上的焦木败草，下山。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
在那叫作一瞬的时间里，他以命魄催动的剑上的火灵，只与那根白骨打了个照面，甚至根本谈不上照面，火灵斩向白骨前，不曾碰触白骨分毫，白骨吟唱，只是一个音符，听着却让人乱心，回神之迹，却见那音符带着天地之威，生生弹回汹汹淊天气势的火灵，然后，火灵不受控制地重重击在他的胸口。
有些事情，他想起了。
有些法子，他终于用了。
所以他才保住了性命。
可是，杀了人的人，总免不了会杀更多的人。
“哼！”
山腰上行走的妖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轻蔑，有些嘲讽，却又不知轻蔑嘲讽着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