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生活有时就像是姿色平庸的女子,为了赢得人们的持续关注和青睐,便不停地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没有人会真的放弃自己的生活,总想加些作料,尝试着将它装扮成人们习惯看到的那个样子。
母亲不在的日子,爱玲感到生活在夹缝中,但是总体来说也不算坏,有规律,有秩序,毫不失控。直到那个消息出现,她都觉得日子过得还算安好。海阔天空的梦想一个还没有实现,现实的生活里却又出现了一件令她不安的事情——父亲再婚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爱玲不想回到那个腐朽的家里,便来到姑姑的住处。在小阳台上吹着风的时候,姑姑小心地告知了这个消息。爱玲感到心猛地一跳,继而打了个寒战,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画面,都是电影或书籍中会出现的后母形象。
在少女的想象中,“后母”是个丑陋的词语。那一刻,慌了神的她倚在姑姑的阳台上,窗外映出万家灯火,霓虹灯刺眼地闪烁着。她压着心脏哭了出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倾下面颊。有一瞬间,她恶毒地想,如果此时那个女人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推下去。
父亲新娶的妻子也颇有些来头,她是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孙用蕃。1933年,房地产行业忽然掀起高潮,因为如此,张廷重的经济条件好转了许多,在亲戚间的走动便多了起来。一位亲戚见张廷重曾经做过英文秘书,处理商业文件还算在行,于是推荐他去给日商住友银行的在华买办孙景阳做助手。
张廷重每日的工作内容大约是处理与英美银行之间的业务往来,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接触了投机、股票、证券,等等。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人便留了心,将孙景阳父亲庶出的女儿孙用蕃介绍给了张廷重。
孙景阳的父亲孙宝琦共有五个老婆,子女二十四人。这位七小姐孙用蕃当时三十六岁,为人处世精明厉害得很,嫁给张廷重也算是低就了。不过,当时张廷重不知道的是,这位孙小姐有阿芙蓉癖(即鸦片),迟迟未曾成婚也是这个原因。
1934年夏天,张廷重与孙小姐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半年之后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在婚礼的热闹场景中,爱玲与姑姑和表姐们站在一起,不发一声,面无表情。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已经用敏感的心探得了命运压下来的阴影,在人声鼎沸的人群中,她独自静默着。
建立新的家庭之后,就像换了一个王朝,爱玲明显地感觉到家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精明干练,后母孙用蕃揽过了所有的管理大权,一方面扣住经济命脉,管理家里的全部日常开支,另一方面迅速地辞退了家里的一批佣人,改换成孙家的佣人。
接着,她又吵嚷着对房子不满意,不够气派,野心勃勃地盯紧了爱玲二伯父名下的一栋空置别墅。这栋别墅位于麦德赫司脱路和麦根路的转角上,与苏州河比邻,与闸北区隔岸,盖于清末民初。它本是李鸿章送给女儿李菊耦的嫁妆之一,爱玲的父辈们都曾经在那里住过,后来分割财产时归了二伯父。但二伯父一家觉得太大的房子住起来不舒服,费用也大,于是一直出租着。
张廷重拗不过新婚妻子的强烈要求,听话地领着家人住了进去。这栋别墅大而奢华,装修是仿造欧式风格,光佣人的房间就有二十多间。这本该是大家庭适合居住的房子,对于张廷重一家四口来说,实在是很不划算,昂贵的租金足够做许多更重要的事情。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栋房子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它承载了太多父辈们的记忆,她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和味道。“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在刚开始,爱玲与后母之间的关系虽不算亲密,倒是也以礼相待。她平时住在学校里,眼不见心不烦,只有周末会回去,但也安排了许多活动,将时间占得满满的。孙用蕃是位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她与陆小曼是朋友,床头就挂着陆小曼画的油画。爱玲的记忆中,那时的家里就是两杆大烟枪的烟雾缭绕,生活散发着萎靡不振的气息,日子浑浑噩噩,连她这个花季的少女也被熏陶得失去了朝气与活力。
偶尔,爱玲也会和后母谈论些生活琐事,语气并不亲昵,但是很有礼貌。有一次,后母在书房中无意发现了爱玲的作文,题目是《后母的心》,她按捺不住好奇看了下去,结果大受感动。只见那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自己的理解,将后母的尴尬处境和心态写得十分传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爱玲透透彻彻地了解了自己的灵魂。
从那以后,每逢家里有人做客,孙用蕃总是将爱玲的作文翻出来展示一番,并夸奖这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其实,爱玲的那篇文章并非出自肺腑,而是纯粹为了磨炼写作技巧而作,但见后母如此受用,便也未点破。张廷重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但他当然乐得见到两人关系加温,同样选择了不言语,将错就错下去。
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有很多情绪暗涌。经历了许多变故之后,爱玲难以与这个陌生的女人发自内心地相处融洽,相反,她的心底其实有一道很深的隔阂。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的姨奶奶问她:“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母亲。”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你。”若干年后,这一幕时常反刍出来,在她的记忆中翻江倒海,她感到耻辱,无法原谅自己。
在后母掌权的家里,爱玲强烈的自尊心难免受到打击。比如在一群时尚新潮的同学中间,她不止没有赶时髦的资本,还只能捡后母淘汰的旧衣裳。最让她痛恨的是一件暗红色的薄棉袍,穿了许久也没有更换,那颜色类似碎牛肉的血色,令人作呕。她把那种感觉形容为冻疮:“就像浑身都生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有时,舅母会把表姐的旧衣服拿来给爱玲。每逢那时,她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自尊的神经紧绷着,她讨厌被人接济,被人怜悯。
无论如何,因为住校的缘故,爱玲与家里的矛盾就少一些。但是张子静就不同了,他终日活在后母的掌控下,性子又胆小温驯,时日长了,影响很大。一次,爱玲放假回去小住,竟吃惊地发现弟弟租了不少艳俗的连环画看,他清瘦了许多,穿着旧的不干净的蓝布衫,那幅场景让爱玲心头涌上没来由的一股辛酸。
爱玲急切地想要扭转弟弟的低俗品位,但是却无奈捉不到他的人影。仆人们告诉她,张子静已有了一大串逃学、叛逆、忤逆的事迹,这些事情让爱玲难过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一种病态的家庭环境下,少年的成长受到了扭曲和挤压,变成了爱玲最不想看到的模样。她后来在《童言无忌》中记录过一个场景。
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的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着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此时,在爱玲的心灵城堡里,已留下一个凛冽的魔鬼。在她看来,整个家早已在恶魔的统治下被摧残了千次万次。当她行走在校园中时,尽管沐浴着同样的阳光,有同样的鸟语花香,但是她的皮肤已经慢慢生出悲观者的刺。
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下,母亲的温暖又开始浮现在梦中。她满脸泪水,用眼泪诉说委屈与心事,母亲温柔一笑,用手抚摸她的发丝。她多愿,一切只是花季少女的强说愁,是她的偏激和误解,是成长路途中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