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张爱玲《连环套》
窗外的一排白玉兰,花开花落,一岁一枯,年年拔高。走在成长路上的女子怀揣着对未来的无尽想象,期盼着世界越来越向光亮的方向走去。就像放飞了一大捧五彩斑斓的气球,她仰望天空,仿佛灵魂也随之渐行渐远。
在圣玛利亚女校的绿树红墙之内,爱玲开始了她的青春之旅。她喜欢校园的气味,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却透着一股子神秘的吸引力。在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校服就是中国旗袍。一群时尚新潮的女生,拥有着最青春的脸庞和身体,在旗袍的帮衬下娇羞地绽放着,彰显着东方少女的独特神韵。
这是一所贵族学校,以培养有中国特色的西洋淑女为目标。毕业生大多会成为政治、商业领域重要人物的太太,或是各种交际场合的明星,或是出国进行深造的资优学生。在圣玛利亚,许多课程都是用英文教授,教师以外国人居多,以至于学生们往往讲得一口流利的外语,中文能力却捉襟见肘。比如会有人荒谬地将请假条写成:“某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让人哭笑不得。
学校也设立中文科目,初中部大多聘请师范学校毕业的女教师,高中部则多为前清科举出身的老学究。老学究们经常会将作文题目定为“说立志”或者“论知耻”之类。
一位老先生在授课时摇头晃脑地讲道:“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老先生又开口讲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话音还没有落下,学生们已经哄堂大笑。
爱玲平日里在学校住宿,她乐于离开那个烟雾缭绕的家,呼吸自由的空气。因为天资聪颖,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但是也有个十分突出的毛病,就是健忘。张爱玲的健忘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有时忘记将鞋子摆在柜子里面,有时也会忘记交作业,以至于她最常见的台词就是“我忘了”。若干年后,爱玲的同学们回忆起来,还会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她当时的动作和神情。
尽管爱玲的家世也不错,不过在一所欧式的贵族学校里,她显然就是其中的灰姑娘。在花枝招展的同伴面前,她觉得自己是暗淡的,没有光彩的。为此,她的脸上总挂着一种与年纪并不相符的伤感与落寞,仿佛自己被隔绝于尘世之外,以另外一种频率生活着。
好在,爱玲在这时遇到了一位十分喜欢的国文老师。这位汪宏声先生为人善良、平和,并且教法十分新颖。与老学究式的八股理念不同,汪先生就任以后,将课程大幅度整改,并在图书馆为学生们添购了许多新书,鼓励大家加强课外阅读,并提供机会让学生们去发表自己的作品。
爱玲记得,在第一堂作文课上,汪宏声先生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了两个标题:“学艺叙”、“幕前人语”。所谓“学艺叙”,就是让学生们把在学习绘画、钢琴或者舞蹈时的感受和趣事记录下来;而“幕前人语”,就是影评,写出对喜欢的电影的感想。任何体裁和任何写法都可以,学生们的思路将不受任何限制。
与“说立志”和“论知耻”这样的题目比起来,学生们无疑觉得现在的作文课充满了新鲜感,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感受,不必再端着架子写些寡味的八股文章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当然,任何一种新颖的教法都存在一个适应和过渡的过程。在新鲜之余,学生们冥思苦想,一副绞尽脑汁的痛苦状,仿佛写惯了八股文章,失去了自我叙事的能力。下课时,作文本全部收了上来。在批阅的过程中,汪先生苦恼地发现,每个人都只写了大概二三百字,完全处于凑字的状态,没有什么思想可言。
不过,在众多作业之中,汪先生还是发现了一篇鹤立鸡群的文章,名为《看云》,行文自然不造作,但又流露出旖旎动人的味道,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初中生之手。
从此之后,汪先生便对这位有才华的女生格外注意起来。那瑰丽的文风使他产生了浓浓的好奇,究竟这位“张爱玲”同学是何等样貌和气质呢?
在发回作业的那天,汪先生在讲台上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到讲台上取分数。“张爱玲!”点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汪先生抬起了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位面无表情的孤傲少女站了起来,她并不算漂亮,也不时尚,体态高瘦,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气场。
汪先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张爱玲,并将那篇《看云》当作范文现场读了一遍。他说:“每一位同学都应该这样去写文章,情感要是真实的,不要总是被局限在过去的框框中,不敢逾越。像爱玲那样的作文,才称得上是文章。”
面对老师的夸奖,爱玲的神情是僵硬而不自然的。但不可否认,那时她是骄傲的,在所有人赞赏的目光中,她感受到一种成就感。从那以后,其他同学也受到启发,找到了真实抒发情感的新写法。
其实,早在汪先生夸奖爱玲之前,她已经在学校的《凤藻》年刊上发表过作品。包括短篇小说《不幸的她》,还有用英文撰写的两篇小品文《牧羊者素描》、《心愿》。在《不幸的她》中,一个热爱自由的年轻女孩,为了追求独立而四处漂泊,爱玲表现出了超出年纪的成熟与早慧。
在另外一篇发表在《凤藻》上的散文《迟暮》中,她第一次描写了母亲,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已经不再只关注到母亲偶像般的美丽与光环,她敏锐地观察到了母亲独立、美丽、坚韧背后的孤独与无力。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字里行间丝丝缕缕的悲伤气息,完全表现了一位迟暮美人的清冷生活。在爱玲的心里,她已经洞察到了母亲最深沉的无奈。
在汪先生的鼓励和引导下,爱玲的文章越写越妙。他还组织了课外活动“国光会”,并出版了一本《国光》杂志,希望更加活跃学生们的课余生活。在理想之中,张爱玲是这本刊物的最佳编者,但是她给予的回答是:“没多大兴趣,只愿意投稿。”
在投给《国光》的稿件中,一篇《霸王别姬》激起了千层热浪。汪先生在课堂上介绍了历史小说《项羽本纪》,爱玲在这本书中寻找到了灵感,挥就一篇《霸王别姬》,令全校师生都大加赞赏。汪先生更是欣喜万分,将文章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提并论。
女人若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结局往往是迷失自我。爱玲笔下的虞姬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可是霸王只认为她是自己一个宠爱的妃子,并不在乎她的具体感受,文章中有很多心理独白。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暗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
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
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人人都知道虞姬的死是为了殉情,但爱玲却更多地赋予这个人物自尊、自立、自主的特质。她的死是源于对自身价值的思索,而这样的选择也是爱玲内心深处最赞赏的。
爱玲的文学天分毋庸置疑,但她并不是个勤奋的写手。汪先生也熟悉她这样的脾气,只能无奈地催要稿件。可就连这样一篇《霸王别姬》也被爱玲分了上下两个部分,当成两次作业交上来,或许干脆以一句最经典的“我忘啦”作为回答。
在学校中,有一位叫张如瑾的女同学,与爱玲共同被称为圣玛利亚女校的才女。当时,最流行的作家是张恨水和张资平,而两位才女的口味恰好相反。爱玲独爱张恨水,觉得张资平有些浮夸做作;如瑾则独爱张资平,觉得张恨水不甚入流。两人常常因此而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但所谓的争论都是无伤和气的,两人其实是表面斗嘴,内心惺惺相惜的同类。张如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作《若馨》,汪先生曾经出面联系出版社,安排其出版,但是因为战事纷乱,被搁置了下来。为了留作纪念,张如瑾自己印刷了一些,分赠给学校的师友们。爱玲赞叹说:“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
后来,张如瑾毕业后不久嫁做人妇,便不再伤春悲秋,写下任何一篇作品。对此,爱玲觉得很遗憾。在毕业年刊上,有“最恨”一栏,她写道:“最恨一个有才华的女子突然结了婚。”
幸运的是,不论世事沉浮,几多无常,爱玲始终在写作的道路上没有放弃。人们把命运的安排叫作缘分,爱玲一生与文学结缘,谱写了传奇的倾世神话。当然,此时一切尚未萌动,传奇里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