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天性因为胡兰成是改了大半的。两人第一次相逢,便是个戏剧化的意外。素不喜见客的她竟然放下身段主动去拜访胡兰成,并且一坐就是五个钟头。而这次,她竟然也做起她最不屑于做的“走亲戚”来了——她去了青芸家。
青芸见了他来,自然也是含笑招呼,但毕竟是意外。她也是知道她的脾性的,这位“张小姐”素不见人,连她结婚都不曾来贺过喜,红白喜事向来都是不在意的,今天怎么反倒不请自来了呢?
她觉得意外。更意外的是,她来了,并没有怎样的事,只是反复喃喃地说胡兰成着急,没耐心,在乡下恐怕是待得不好,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这又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了。不说她从不流泪,至少是从不曾为胡兰成流过泪的。热恋的时候尚且不能,更何况是都动过杀机,且早已是知道他不爱她的了呢?
但是女人对男人的爱从来都是难以解释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另类的女人与这样一个另类的男人。自那以后,张爱玲一提起胡兰成,总禁不住黯然神伤。倒不是因为想他所致,更多的是为他的处境担忧。
其间,斯家四子斯颂远也曾来拜访过张爱玲,既为胡兰成带信,又为张爱玲带来胡兰成的近况。终于有一次,张爱玲在他面前提起胡兰成时流下泪来,他问她:“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她一开始是浅笑着摇头的,但他却似乎不经意地说,胡兰成言谈间想小周的时候更多一些。这戳中了张爱玲的痛处。
自那次胡兰成跟炎樱说“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起,张爱玲就再也不问起小周了。她虽也竭尽所能地忍耐,但总是装不了假。以前她提起小周时似是轻描淡写,那是因为她自信胡兰成不是真爱她,他们不会有什么的,且就算又觉察到什么,也总是宽慰自己,想是自己曲解了,不去面对现实。但那次是亲口从胡兰成嘴里说出来的,且是背着她说的,当面问了之后又终于承认的了,她还能作何想呢?唯有默默不语,自此再不提及。
纵使有时胡兰成忍耐不住,自顾自说起小周来,她也是再不吱声不搭话的了。然而这次,她似乎是再忍耐不得了。她要当面去问胡兰成到底预备怎样,这要是确定不下来,便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写信是毫无用处的,他总是说些玄乎其玄的话来搪塞,谁也要不到他剖白真心,赌咒发誓的。一纸婚书有什么用呢?“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又有什么用呢?婚书是于她而言的,对他并没有怎样的分量;愿景则是于他而言的,只要他的岁月过得好,日子过得安稳便罢了,对她并没有怎样的顾念。这似乎正应了当初的情景。
那日,胡兰成要张爱玲去买婚书,张爱玲便跑去买了,结果只买了一张。胡兰成问她为何只有一张,她怔了一怔,原来她是并不知道婚书需要两张的。于是胡兰成在题完字之后,这张婚书便由张爱玲收了起来,暂为保存。哪料得日后,果然只有她一人在好生照看这段婚姻了。婚书上的另一人,早有了一段接一段的“婚”。
于是为了这个缘故,张爱玲下了果断的决心,要去乡下看胡兰成了。
然而费了千辛万苦来到乡下,见到胡兰成时,换来的只有一句:“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胡兰成生活正自安顿下来,张爱玲这一露面,让他无端生出许多烦恼来。因此,他见张爱玲来,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是愠怒的了。
一来胡兰成在乡下是为避难,又非养生,虽是有个落脚处,境况比起以前来总是不佳,他不愿意叫张爱玲看见他如此狼狈;二来他此前在信中从未向张爱玲提及范秀美之事,张爱玲这样预先毫无申明地来,冷不丁像是突击检查,使他毫无防范,又要费好一番工夫把此事掩盖过去;三来此前他也常向范秀美提起她,既是事实,也是炫耀,对她不吝溢美之词,而今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妇人——穿着臃肿的土得掉渣的蓝布棉袍,晒塌了皮的红红的鼻子,衣衫不整,风尘仆仆——叫他在范秀美面前丢了脸,抬不起头来。怕是以后范秀美不但要有关于她的话一概不信,连小周的真实性也要一并地怀疑起来。
好端端地毁了自己的形象不说,还连带要拖累小周,这么想着,胡兰成心里更是“义愤填膺”了,而对于张爱玲不远千里赶来看他的情意,他是丝毫不愿意去想的。而胡兰成心里的这三点顾虑,对张爱玲来说,真是天大的委屈。
一来张爱玲对他,并不是留恋他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就算他此时不济,她又何曾嫌弃?反倒是为他的境遇时常以泪洗面的。二来范秀美之事,错本在于胡兰成自己,张爱玲此行来亦非为了“突击检查”。更何况风流韵事总是纸包不住火的,即便是你胡兰成今日搪塞了过去,来日总要知晓的。要想张爱玲不知此事,毋如自己一开始便多顾及张爱玲,不要做出此等事来。
第三件事尤为冤枉。眼下时局正是动乱,自胡兰成上了汉奸榜之后,作为汉奸妻的张爱玲日子已是很不好过。为了来见他,她放下她那些最爱的奇装异服,特意“拣了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做了一件特别加厚的棉袍,打扮得与村姑一般无二,使自己得以混进人民大众里,不引起人的注意。一路来时亦多奔波,风餐露宿,哪有工夫细整妆容,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致致地来见他!
对于此,想必胡兰成也未必不知,后几日在旅馆安顿下来后张爱玲要抹唇膏,他都是不许的,可眼下他不但对张爱玲毫无顾惜,反倒蛮横地要求她光彩照人,好给他长脸。这是一副多么虚伪自私的嘴脸!
张爱玲一来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但自然是不愿意转身就走的,还是在附近的旅馆里住了下来。于是白天胡兰成便来旅馆,偶尔范秀美也会来坐一坐。这时张爱玲对于他俩的事仍还是不知情的。
直到有一日发生一件事情,张爱玲才看出一些端倪。胡兰成在旅馆中同张爱玲谈话时,忽然腹痛难忍,但他忍着没跟张爱玲说。而后来范秀美来时,胡兰成却立即向她说了,范秀美当即细细地问了,又说“下午喝杯热茶就好了”。张爱玲见此情景,终于怅惘起来,觉得相比于范秀美,自己反像是个局外人了,也终于开始怀疑他们两个的关系来。胡兰成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
又有一次,她说要给范秀美画像,画了一半,无论如何,却是画不下去了。他问她是为何,她说,越画越觉得她像你。胡兰成无言以对,于是当下两人不语。
终于有一天,她问起她此行来要问的事:“你决定怎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周小姐,我可以走开。”胡兰成对此是感到意外的,但仍是面不改色地用写信时那玄乎其玄的话来作答:“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张爱玲不远千里地来,得到的答案似乎还不如信上的。
她并没有再怎样地逼问了,只是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直到临走那天,胡兰成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没等她再说出来一遍,便道:“不要问我了好不好?”于是张爱玲也就微笑着没再问。
回上海过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张爱玲才回过神来,他竟是已经作了答复的了:要么她自己退出,要么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她的灵魂即刻像是过了铁一样的了——灵魂坚强起来。这时的她没有原来年轻气盛时候的怨怼了,那杀气腾腾的时刻亦是不会再有的了。因为她经过了这样的“灵魂的黑夜”,由爱生恨,恨也是不烈的了。只是这静谧的墨色的恨让她变得比以前更为坚强,尽管她仍是痛苦的。
此时的天空已是由晴空万里,变成“黑云压城城欲摧”了。然而那是狂风暴雨之后的黑云,阴郁里带一点寂静。所摧之城亦只是她心中的堡垒,与世人无干。而原先的那一片积雨云早已不知是何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