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她是已经知道他不爱她的了,因此虽然因之而起了杀人的疯狂念头,最终也因之而灭了。难道要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而死吗?
她想起今晚临别的场景,没有怎样的生离死别,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不痛不痒,最终竟还是说起小周来。说起他们的分别场景,他的眼里竟全是留恋。
他说她是怎样的美,凌乱时亦是美的。更何况她的凌乱是因为他要走,是因为不想让他走,伤心号哭所致的。他心中自是既怜惜,又暗自得意——证明了他是多么的有魅力。
同时他说这个,也是因为临别,他和张爱玲似乎都再无话可说——对于小周的芥蒂,对于未来两人关系的不确定,对于钱,对于其他。当两人的关系变味时,有关两人所有的一切便都是变味的。更何况张爱玲这样似乎并无太多留恋的表现,也让胡兰成越发怀念起与小周的离别来。
胡兰成曾经对未来有过隐忧,他说:“时局不好,有朝一日,夫妻也要大难来时各自飞,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换姓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也必定找得见。”而张爱玲则回答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也有我在牵你招你。”
又是一次一语成谶——他果然是天涯海角地逃亡去了,也果然是化了名,然而不同的只是,不叫张牵,亦非张招,而叫张嘉仪,摇身一变,化作张爱玲的祖上张佩纶的后代了,并以此为名到处结交名人,以图东山再起。更何况这“张嘉仪”还不是随意所取,竟是后来他的新好斯家小娘范秀美给她的义子所取之名。
胡兰成对此还写道:“我一听非常好,竟是舍不得,就把来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且不说他化名的行径是否令人不耻,一开始他便没有给过张爱玲机会——张爱玲曾向他说愿意与他一同去乡下躲难,而他并不应允。他是早已做好了打算要一个人走的,管他是不是时局动乱所致。也许还更好,他们的爱本已是渐渐地疲乏与生嫌隙了,这正是一次分开的契机。
而于张爱玲来说,时局的安稳反而不是她乐意所见。她曾说过希望二战一直打不要停的话,连胡兰成如此自私之人都为她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而她只是轻轻一笑说:“这样便可一直与你在一起。”
这样的心意,与《倾城之恋》的寓意是多么契合:“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
当初如此明了《倾城之恋》的胡兰成,怎能不懂张爱玲的心意?只是她的心意再重,也抵不过他的本性——大凡所到之处,皆招蜂蝶,到处留情,到处生根,心里即使有愧怍,也即被新的爱情所带来的喜悦冲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终于还是走了,走到乡下,又成新家。
他这次选择的避难场所是青年时期曾经寄住的斯家。一转眼,已是阔别十六年,此时的斯家比起当年多有变故:长子斯颂德即胡兰成当年的中学同学已因病去世;三子则死于战争;当年与他有过暧昧的小女雅珊是结了婚的,但又是丧夫丧子,现在独自一人带着小儿子,在一所中学里教数学;而那个对胡兰成一直是“仁至义尽”的“斯伯母”,现在已是年逾花甲了。
十六年转眼间便过去了,任胡兰成怎样的“天地不仁”,见此情此景,此人此地,物是人非事事休,也难以不起追思,道一声时光如梭。
而那个日后与胡兰成成为一家的斯家小娘范秀美,算起来年龄还比胡兰成大一岁,此时却是芳华犹在,千娇百媚的。
胡兰成在乡下安顿下来以后,也是四处找寻差事,这期间范秀美倒是热心打点,帮了胡兰成不少的忙,也曾一同进出,颠簸旅途。胡兰成在落难之际得此帮助本已甚为感激,再加上范秀美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标致女子,胡兰成于是又“心有所属”了。
有范秀美作陪的日子,在他看来,即便是奔波劳碌流亡,亦是“霜天乌桕,有日月相随,红袖护持”的美妙日子。而他与范秀美最终有鱼水之欢,是在从金华去丽水的途中,那时离开金华亦只不过才三日。当下,胡兰成没有思及张爱玲,范秀美亦未顾念斯家。
两人倒也是坦诚相待:胡兰成细数了他的过去,毫不讳言小周、张爱玲等人;范秀美也坦言自十八岁那年斯家老爷子去世便开始守寡,守寡之后曾经有过恋情。在胡兰成看来,“她的身世呵,一似开不尽那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话说两人做了露水鸳鸯之后,胡兰成心有所顾忌,反倒是这斯家小娘子更有魄力些,安慰胡兰成道:“你与斯家,只是叫名好像子侄,不算为犯上。我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们娘是个明亮的。”如此一来,胡兰成便算是彻底心安,只待将自己安慰一番、自欺欺人之后,便两相适宜了。
他心想道:“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
后来待得范秀美找着她的母亲,二人便搬去与她住在一起,正式开始两口子的生活了。
那边胡兰成一路颠簸,终于安顿下来,这边张爱玲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
走的那天已是惘然。那日胡兰成的侄女青芸来接胡兰成,临时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张爱玲便着急忙慌地去找,但是一时未能找到干净的被单,于是便多费了番工夫。待得找到被单飞也似的送到楼下时,他们却已经走了。
没有人等她,没有人顾念她,她是连胡兰成的“最后一面”都未得见的。她于是“空落落地站在阶前怔了一会儿”,只觉得人都走光了,也好,一切便显得清空可爱了,再没有事能烦到她的心思。
胡兰成到了乡下,也还是给张爱玲寄信的,这大概也是张爱玲唯一可指盼的了。胡兰成虽是在乡下又有了美娇娘,但思想上、心灵上的话还是短不了要与张爱玲说的。毕竟眼下这样的时局,他能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本就不多,能相倾诉的人就更少了。遇事不提笔则已,一提笔便是长篇大论,写文章似的。虽然张爱玲担心长信又是邮寄的,会很危险,也是屡次劝他,但他总不肯听。他太需要听众。
张爱玲所说在胡兰成走的那晚狠起心来竟也动了杀机了的,但那毕竟是因爱生恨,主因总是爱,而不是怨。那时是想着他是不再爱她的了,但眼下又见得他这样掏心掏肺地倾诉,不免又心软了下来,想起过去他们的种种,还是替胡兰成担忧。
她那时哪能想得到,他在乡下竟又有了一段新的恋情了呢?唉,总是这样,女人被伤了一次,是断断不会觉悟的,总要被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伤害得她对爱情的信仰完全瓦解了为止。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明白爱与不爱的了,但为时已晚。那个时候,她也已失去了爱的心力,她会是世上最绝情的人,径自萎谢了。没有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
看着胡兰成一封封的来信,张爱玲觉得他在乡下是“闷得要发神经了”或“太耐不住寂寞,心智在崩溃”,于是她突然觉得,作为他的妻子,作为唯一一个能够懂他的人,她一定要去见见他的家人,像在尽什么神圣的义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