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我们最怕的不是身处的环境怎样,遇见的人多么可耻,而是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界定开了。
——张爱玲《倾城之恋》
1939年夏,爱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伦敦大学,但由于纷乱的战事,却未能如愿前往,最后持成绩单改入香港大学。这个结果虽有些遗憾,但终归可以告别青春的斑驳记忆,昭示着大好的前途。
在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张爱玲乘船到达香港码头。一个优雅谦和的男士早已等在那里,他看着这个身着浅蓝色短袖旗袍、手里拎着藤编小箱子的女人走下船来,微笑着走过去相迎。
这是生活经验很少的爱玲第一次离开家乡,母亲与姑姑放心不下,便托了李开第先生做她的监护人。李先生是两人在英国时候的老友,后来与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谱写了一段旷日持久的美丽爱情。
一路上,李先生为爱玲介绍着香港的风土人情。爱玲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它是繁杂缤纷的,有些超出她的视觉经验,但又仿佛在哪里见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透过车窗的玻璃,她轻轻地对香港说:“你好。”
香港大学在一座山上,它与大自然郁郁葱葱的绿色融合在一起,美得像是童话里的大花园。校园里彩蝶飞鸟随处可见,各种奇花异草竞相绽放,香飘满园。
在这个校园里行走的大多是东南亚各国的富家子弟,爱玲像是混迹其中的丑小鸭。她没有什么奢侈的用品,也不能追赶时髦,只是用母亲的积蓄来完成学业和完成生活的基本需要。她心中的出国梦仍没有破灭,她要学好英文,考出优异的成绩来获得奖学金,并争取抓住机会去英国留学。
这不是一个和平年代,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香港暂时得到了安宁,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学的避难地。《文艺阵地》、《华商报·灯塔》、《大公报·文艺》、《大风》、《时代文学》、《时代批评》等文艺刊物遍布香港。
远离故土,心中固然惆怅,但也多了一种重生的感受。她没有入时的衣服,也没有交际的能力,但是心中的梦想却越来越清晰。闲暇时到校园后面的山上念念英文,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身心都变得舒爽起来。
也有过恐怖的经历,山洞里突然钻出一条二尺来长的大蛇,与她对望着。爱玲就傻傻地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大叫着逃走,回去后吓得好几天不敢再去那个地方。
偶尔,爱玲也会小资一把,约上同学去“青鸟咖啡馆”小憩片刻,品着苦苦的咖啡,还有一种叫作“司空”的面包,聊着八卦。聊着聊着,爱玲也会出神,忽然留意到了哪个陌生人,燃起了好奇心,便细致地观察起来,像是要探知人家的秘密一般。
最常见到爱玲的地方是图书馆,她喜欢那里的空气和所有,乌木的长台、沉沉的书架子、精装书的厚厚书脊……她感受得到,置身于书的海洋里,她的灵魂是纯净而愉悦的。
旧书库里的空气和味道是很多人难以接受的,但爱玲却偏偏独爱那份阴冷和怪味。她的手轻轻抚上发黄的书页,灵魂瞬间穿越了古今,触摸到了古人鲜活跳动的心脏。
爱玲能够在每一次的考试中得到好成绩,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敏感地摸透每一位教授的心思,以至于大概猜得出他会出什么题。在港大的前两年,她所有科目都是第一名,连得了两年奖学金。就连一位以挑剔出名的英国教授也心服口服地对爱玲说:“我教了十几年书,可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分数。祝贺你,高才生!”
每逢想家时,爱玲会翻出姑姑的信笺,看着那漂亮的钢笔细字,伴着阵阵墨水清香。回信时,爱玲强迫自己必须用英文,写的时候心里是不自信的,因为姑姑、母亲都精通英文,一看便能看出自己句子里的毛病,隔着千山万水,她也会羞愧得攥紧拳头。于是,她希望姑姑的来信长一些,自己的回信却越来越短,就像《英文书信模范读本》里的范本一样,刚开头没两句就该落款了。
这个内心敏感的女孩子哪怕是面对自己最亲的人也害怕丢脸。在班里,爱玲最有希望毕业以后到英国继续深造。她坚守着这个梦想,并为之不断积累着,用英文写信也是她做出的努力之一。
除了写英文信,她同时读了大量英文小说的原著,感受英语写作的原汁原味。她苦练英语,不只满足于用英语沟通,还要用它来抒发内心的情感。
唯有一次用中文写作,名为《我的天才梦》,那是《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的征文比赛,首奖奖金五百元。当时爱玲在读一年级,她想赢得这笔奖金补贴生活开支,便投了一篇稿,不料一鸣惊人。编辑们交口称赞,为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够写出力透纸背的成熟文章而感到惊诧。
她描述自己身上种种超乎寻常年龄孩子的“天才”特质,又与自己“在现实的社会里,等于是一个废物”形成对比,笔法十分老练,句句含金,没有赘言。最后,这个年轻的女孩感慨:“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明明还没有历经风雨,但却已拥有超出年龄的清醒与透彻,满满的自信中掺杂着自负。这个有些自恋的女子已经寻到了自己的谋生宿命,她天生是个写作者。
爱玲得知自己获得首奖,兴奋得每个器官都活跃起来,这是最适时的肯定,让她骄傲于自己的才华。好消息很快传遍了学校,同学们争相传看通知书。当爱玲风头出尽后,事情急转直下,不知何故,她竟在最后的正式名单中被排到末尾,莫名其妙地由“首奖”变为“特别奖”,奖金自然也缩水了许多,爱玲为此十分生气。
每个人最在意的多是他人的目光,当现实渐渐给出了论据,证明爱玲在写作的领域里,是个不寻常的女人时,爱玲渐渐摆脱了自卑的阴影,脱胎换骨般振作了起来,站立在新的人生坐标上,让生活的色彩明艳了起来。
女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宠爱自己,如果获得好的成绩,爱玲也会犒赏自己,做几件精致独特的衣服,将自己打扮成想象中的样子,漂亮,但又不落俗套。她感到自己渐渐蜕下了丑陋的茧壳,有了蝴蝶般的翅膀与飞天梦。
走入香港,爱玲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些东西碰撞在一起,为爱玲打开了一扇神奇的门。这座并非生她养她的城市,不可磨灭地在她的灵魂里,烙下了一抹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