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出家门的那一瞬间,爱玲知道,这一生,她是无法回头的。母亲曾经托人捎话给她:“你仔细想好,跟着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但对于此时的爱玲而言,再大的苦也抵不过父亲的残忍和后母的刻薄。她明白,因为自己的到来,母亲会增添不少经济负担,但她已再无选择。
在母亲和姑姑的照顾下,爱玲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偶尔梦见父亲的家,会惊得一身冷汗。她也常常惦念弟弟张子静,惋惜他还要在那种扭曲的环境下成长,心疼得想流泪。有一次,弟弟竟然也来投奔母亲,他带着一双期盼的眼睛,还有一双最心爱的篮球鞋,用旧报纸包着。
又惊又喜的爱玲问道:“你怎么来了?跟爸说了没有?”话音刚落,便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这个可怜的男孩无助地低下了头,咕哝着:“姐姐,我也想和你们在一起,爸爸总是打我!”说着,他还卷起了袖子,给姐姐和妈妈看身上的触目伤痕。
爱玲使劲地掐着手心,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仿佛嗅到了那个家的残暴味道。她用求助和期待的目光望向母亲,她多希望母亲也能将弟弟留下来,他们可以幸福地相依相伴。
黄逸梵心如刀绞,她看到了儿子承受的苦痛,也看到了女儿殷切的眼神。但现实的重压又告诉她,她无法承担两个孩子的抚养,自己欠这个儿子的实在是太多了。爱玲和弟弟读懂了母亲的心意,三人相拥而泣。弟弟哭得最凶,眼泪止也止不住。
最终,弟弟独自一人离去,爱玲看着他孤单的身影,觉得心快要碎成了粉末。那个柔弱的孩子带着他心爱的篮球鞋,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里流淌出一种彻骨的伤心和绝望。
母亲的家里是温暖的,爱玲不必再提心吊胆。她们之间的关系虽不像一般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但终归是最亲近的人,让她感到安心。
虽然是骨肉至亲,但由于分隔的时日比较长,爱玲有意去经营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她几次试图想和母亲唠叨些家常,但又不善言辞,总是尴尬收场。母亲在有心事的时候,又不喜答话,爱玲敏感的心灵会感到有些受伤。
母亲的形象之于张爱玲,是个偶像般的人物,生活品质、审美趣味、朋友圈子等方面,都让她仰望着。如今朝夕相对,偶像也有了凡人的样子和烦恼,比如因为手头拮据而感到困扰。
女儿的到来使得黄逸梵的压力增添了许多倍,关于日常的花销,她给了女儿这样的选择:“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如果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花来买衣服了。”
爱玲是个极爱美又极爱面子的女孩,但是她只能作第二种选择,去读书,以后远走高飞,像母亲一样过上自由的、优雅的生活。
落差总是有的。家里虽然是没落贵族,但她仍然享受过普通孩子没有办法体会的奢侈生活。而如今,她要适应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从她逃离父亲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承受这一切。
20世纪20年代中期,上海已有了东方巴黎的美誉。爱玲总是痴迷地站在街头,看向那一排装修漂亮的时装店,不论是曼妙的中国旗袍,还是新潮前卫的洋装,都让她心动不已。
有一次,爱玲恰好在一家服装店门廊下避雨。隔着透明的玻璃,她痴痴地望着模特儿身上的一套粉红色晚礼服,它像闪着金光一般陈列在她的面前,仿佛穿上了它,就会成为公主,得到最美的爱情。爱玲看着那衣服上精致的花边,惊呼着。
可是她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属于自己的。或许它会被一个完全没有气质的暴发户女人买了过去,糟蹋了它每一个完美的细节。
与母亲一样,姑姑的生活亦不富裕。与哥哥分家后,她经济状况一直都不好,卖了不少珠宝,但总是救不了远火。姑姑找工作非常挑剔,诸多的不顺心使得她的心境很低落。有一次,爱玲想吃包子,姑姑没钱去买,就用现成的芝麻酱做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
看着包子上面的褶,爱玲的心也皱了起来。她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儿时的快乐片段,原来怎样的生活都有阴暗的一面。
为了爱玲留学的事,黄逸梵操了不少心。但是随着相处越来越久,她亦在女儿身上看到了许多缺点。她走路很不协调,总是跌跌撞撞;她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她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教她织绒线,但都失败了;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却不知电铃在哪儿;她天天乘黄包车去医院打针,连着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
除了写作和画画,爱玲在生活技能方面几乎是一个废人。母亲时常也会说出一些伤害她的话,比如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着你死,不愿看着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一词一句扎得爱玲心痛万分,母女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脆弱易碎起来。
失望归失望,母亲的出发点总是出于关心与担心,她决定尽最大的努力改造女儿,教她学煮饭、用肥皂粉洗衣服、练习走路姿势、学会看人的脸色、点灯后记得拉帘子、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等等。
爱玲不愿让母亲失望,努力地照做着,她也愿成为一位像母亲一样的淑女,但却无奈进步缓慢,成果甚微。
时间冲刷了生活表面那层瑰丽的颜色,不堪的内容还是渐渐显露出来。母亲本就很拮据,如今越来越紧张了。自尊心极强的爱玲最害怕向母亲伸手要钱,虽然母亲从不拒绝,但她感受得到那种微妙的气氛,这些琐屑的难堪正一点点地凌迟着母亲对她的爱。
金钱是生活的饭碗,但又是可以摧毁梦想的恶魔。爱玲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热爱,而母亲则在这个问题上显得一尘不染,不仅在有钱时不屑于提钱,为生计窘迫时也不屑于提到钱。爱玲感到这样的清高是没有必要的,但是这种庸俗的想法自然又遭到了母亲失望的眼光。
爱玲渐渐懂得,矛盾是无所不在的,世上可能难以找到完全和谐的关系。与父亲的矛盾是激烈的、正面的,与母亲的矛盾是抽丝剥茧的、暗涌的。所以她说:“这时候,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
在乱世流离中寻找一个安定的所在,这是爱玲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她在寻寻觅觅中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她后来为笔下的红男绿女们也设置了这样的关卡,让他们怀揣着渴望,却又以破碎而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