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和跛子以塑神为生,远近几百里庙里的山神、土地等莫不出自他们之手。每次塑神瞎子都唱主角,跛子只管打杂。瞎子怎能塑神?世人说他心中有神,因此塑的才是真神。
其实瞎子塑神,事先都由跛子根据所见形容描绘,心灵手巧的瞎子依其所云塑造罢了。
这次他们被请到杨柳河边塑河神。可跛子从没见过河神,没法形容描绘,瞎子也就没法下手。若说不会塑河神,要遭人耻笑,若按山神、土地之类模样胡乱塑造,日后遭人非议,岂不毁了几十年名声、砸了日后饭碗?两人在空庙内搜肠刮肚几日无果,这天一同外出打酒,要以酒浇愁。
途中过河,跛子由瞎子背着。水浅却宽阔的河床间多柳丛,是个“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去处。到了河中间,跛子突然压低嗓门道:“柳丛里有人洗澡!”
瞎子当即收脚喘起来:“是光着身子的女人洗澡!”
跛子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结结巴巴地指示瞎子以柳丛作掩护靠近去。跛子在上面抖,瞎子在下面抖,抖作一处瞎子的腿就不听使唤了,“扑通”一声双双翻入河中。
这声“扑通”,惊得洗澡的女人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来见没了女人,懊丧得直拿拳头擂胸脯———这是从没见过的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哪!可一转眼不见了!要不是跌这么一跤……瞎子也懊丧———跛子形容描绘过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还从没形容描绘过。要不是跌这么一跤……
懊丧猛然变成了火,忽地燃起来。瞎子先咬牙切齿地瞎抡起一拳:“狗日的!要不是你在我背上抖……”
跛子则照准瞎子的黑脸砸去一拳:“窝囊货!要不是你摔这一跤……”
打!两个同室居住、相依相伴几十年的老光棍儿,用脚用拳用牙齿,打得天昏地暗。他们死打活拼的原因主要还不是仇恨对方,而是窝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懊丧、愤懑汇成的烈焰喷发的需要,不喷发出来非活活憋死不可!当血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感到爽快极了!
最后他们都瘫倒在河滩上,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才好。
跛子忍着没哭:“说你狗日的窝囊吧你又灵光———我只是说有人洗澡,你咋就知道是女人洗澡?”瞎子却又想笑了:“老子的脊背都快被你顶穿了呀!”当瞎子揭露了男人最浅显又最深奥、最原始又最复杂的秘密后,野笑便带着哭的腔调从他们嘴里爆发出来,惊得树林中的鸟儿尖叫着飞蹿。笑过,懊丧啦愤懑啦都没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几分自豪:“咱这五十几岁总算没白活,总算看到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了呀!”
瞎子来不及悲哀,急忙爬起来求告:“我的爷,快讲出来听听呀!”
跛子就动情地形容描绘起来,形容描绘那白花花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秋阳下摸过的轻柔柔的棉花;形容描绘那细嫩嫩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清晨摸过的脆生生的豆芽;形容描绘那鼓泡泡的……瞎子便想到了曾在饿急了的时候摸过的热乎乎的馍馍……
听完,瞎子脸上浮出了庄重的表情:“照这么说,我们今天怕是遇到神了———我扛几百斤重的石头上山都不喘,可今天我喘了!连腿都喘软了!”
“谁说不是?———我那年遭贼人劫道,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抖,可今天我抖了,抖得没了骨头似的!”
瞎子注视远方良久,猛然一拍大腿:“我们今天碰到的,说不定就是河神吧?”
跛子缩脖子愣了半天,低喝:“没错!”
他们认准洗澡的女人就是河神,反身回去,跛子开始和泥,瞎子开始塑神。
因为他们是以塑神为生的,深知神的底端,所以从来不把神放在眼里。瞎子曾说过:神是个鸟!一堆泥垛垛嘛!跛子曾说过:我还常常往塑神的泥里撒尿呢!不过他们是靠神才有饭吃有酒喝的,又不便当面取笑,当面还要昧着良心,说神如何如何无所不能,如何如何把人的命攥在手里。可塑这尊河神时,他们都感到诚惶诚恐,一种神圣的感觉使他们惶恐得总不敢直腰、不敢大声说话。
弓腰站在塑好的河神像前,他们都有一种被圣洁的灵光笼罩的感觉,都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开庙门,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们就燃着香火涌进来;涌进来的善男信女们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就滔滔乱嚷开了:这哪是河神,明明是个光着屁股的骚娘儿们嘛!
瞎子跛子本要骂他们个狗血淋头,可转念一想:大半辈子就塑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给他人?再说这一带的蠢货们又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撇下河神在这里少不了还要受虐待。他们干脆不要工钱了,雇车把河神拉回山里,供奉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
因为不信神,他们也不相信轮回报应之类,所以不修来世,所以不知道世上有什么可怕的,昏天黑地、横冲直撞地活着。自从在屋子里供奉了河神,他们就时时感到一种敬畏,既感到时时被一种神秘的目光注视着,又感到时时被一个神秘的手臂呵护着;既不再敢放肆地做歹事,也没了总让人担忧的事。
这以后的日子,瞎子觉得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跛子觉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