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学校门时他是雄心勃勃的,立志用十年时间,完成一项震惊世界的生物工程研究,在人类发展史上树起一座里程碑!研究思路已经明确,成功只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候,食物将不再来自农田,而会像水泥一样,成袋成袋地从工厂输送出来,人类将永远摆脱饥饿的威胁。
他怀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胸有成竹的自信走上了工作岗位,夜以继日地开始了他造福全人类的研究。如此五年,就在障碍一个接一个地被智慧扫除、理想的船帆就要露出成功的地平线的时候,一阵仙风把他送进了本科研单位的领导班子,开始从事行政管理。
这以后,上班是开会、听汇报、批阅文件,下班是数不清的应酬……他不适应、不习惯,为研究的中断、时间的荒废而苦恼。可转念一想:这是上级的信任器重,是工作的需要啊!多少人求还求不到呢!因此也就委曲求全了。
渐渐地,他感到了当领导的优越———出门有车接车送,进去低人三分,出来高人一头;开会台上有位,讲话有人鼓掌,瞪眼有人缩脖;原本地位相当的人,如今见了面都自然弓腰屈膝;本来要价很高、高傲得像个公主的女友,如今温顺得像只羊羔,恳求早日结婚;过去为晋升职称、调整住房,曾迫不得已地给领导送礼,而如今,他必须迫不得已地接受下级的送礼……日子久了,早先的雄心壮志就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融进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里去了。如同猫有了鱼吃就不想再捉老鼠那样。
他就一心一意地听汇报,听完了说“可以”;一目十行地看文件,看完了批示“同意”;一有功夫就召集或参加会议,同一帮想说而不想干的人在一起发议论;下班之后,或硬着头皮接受下级各有目的的拜访、同级的走访,或迫不得已地去走访同级、拜访上级……根本没时间、没精力旁顾其他了。其他属于不务正业。
再后来,世面上流行“知识化”“专业化”,他一转眼又被提拔到市政府当局长了,正厅局级待遇。坐在局长的位置上,当年所谓的研究课题、雄心壮志在心里偶尔闪过,他就暗自笑道:早年也真是幼稚!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他退休了。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到了快没牙的时候才开始咀嚼人生的滋味,到了头发变白的时候才能够辨别颜色的黑白,到了人生的尽头才知道回首看看几十年自己的脚印。他也不例外。到了退休之后才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往昔———我一生都做了些什么?
值得夸耀的、值得一提的、实实在在的事情到底有哪些?建筑师有设计的楼房在,运动员有获得的奖牌在,工人有制造的产品在……那或多或少都属于生命的固化。而属于自己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我一生的价值等于零?白白在人世上混了几十年?
生命的价值应以何种形式作何种转化才能进入永恒?
“里程碑”可谓永恒,而我本应该树起的“里程碑”呢?
他又捡起了早年的研究课题。然而,学业早已荒废,同时又力不从心了。懊丧和悔恨像一洼冰冷的带苦味的水,整日浸泡着他的心。
这洼水的上面,常常浮起一片枯黄的叶子,漂啊漂的———那片叶子是一个人人都会讲的故事:一个孩子拿碗去打酱油,两毛钱的酱油装满了碗,提子里还剩一些。为得到多出的那点酱油,那孩子把碗翻过来,用碗底装回了多出的酱油。回到家妈妈责问他:两毛钱怎么才打这么点酱油?孩子十分得意地又把碗翻过来,说:碗里面还有呢!
他硬是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傻孩子,一生的价值也就是那两毛钱,到头来什么也没买到,唯有肉体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