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乱石堆中捡了几块阚大兴的碎肉,埋在山神庙旁,立了块搓板大的碑。碑文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阚大兴粉身碎骨前是最能争强斗狠的。同人下棋,赢了他乐得就地翻跟头,输了则死活缠住对手不放:对手上厕所他跟进厕所,把棋盘摆在粪池边;对手吃饭他跟进饭堂,把棋盘摆到饭桌上,不赢一盘绝不罢休。一次有人看了他未婚妻的照片,说不咋漂亮。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拳打破了人家鼻子,并把照片贴在饭堂里,让众工友吃饭时做公正评价。
阚大兴栽在一泡尿上。他所在的隧道工程队刚迁到山神庙隧道工地时,一帮工友借闲暇去逛山神庙。偌大个世界,哪儿不能种“狗尿苔”?可阚大兴这狗日的偏偏对准山神塑像的肚皮撒了泡憋尿,还是鼓足了劲儿仰射的。
隧道开挖后塌方不断,按常理儿根本不该塌方的地方也塌得一塌糊涂。原因找不到,人们就咬牙切齿地骂阚大兴———这一带山民都说:山神灵得很,本来打隧道他老人家就不乐意,又被阚大兴浇了一身臊尿,山神还有不发怒的?塌方死伤了十几个人,使“穿山甲”们个个心惊肉跳,人人畏洞如虎。工程不得不停工,而上边却催得火急:铁路全线贯通就等这个隧道了!
派谁进洞?张三喊肚子疼,李四说重感冒。人们都拿眼恶狠狠地盯阚大兴。那意思是说:谁闯下的祸谁进洞!阚大兴被盯毛了,一拍屁股吼起来:“老子就不信这邪!”他独自进了洞,打完隧道最后一排炮眼,装完炸药,可还没等他撤出,就也被塌方砸得头破血流。人们把他抬进了医院。
这一排炮放过,估计隧道该通了。谁知道六炮只响了五炮,哑炮又卡住了整个工程的脖子!谁敢玩命去排哑炮?工程再度停工,等那哑炮自己觉悟。
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急得跳脚,亲自给工地打来电话:谁能排除哑炮,奖金一万元!
送了小命,奖座金山又有屁用?一百多个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上级的上级又来电话:给解决全家“农转非”户口!
在当时那年代,把农村户口转到城市比登天还难。这个奖赏让工程队的汉子们只咽口水:大家都是家在农村的“半边户”,让爹娘老婆吃上皇粮是汉子们只有做梦时才敢想的事。
遇到这么个机会,谁都恨不得振臂一呼冲进洞去,可一看到那龇牙咧嘴的洞口,又是人人毛发直竖、头皮发麻。欲望和恐惧把汉子们折磨得都脸青眼直嘴唇紫。该怪谁怨谁痛恨谁?当然是阚大兴那狗日的!他若不装哑炮,哪引得出这等揪心烦心、欲咽不敢欲吐不忍的事?
最终还是没人甘愿“为家捐躯”。工地上一片叹息一片责骂。正在这时,阚大兴裹着一头纱布回来取衣服,听到责骂纱布上顿时浸出血来:“屁话!我阚大兴装的炮还能哑?”说着膀子一横又进了洞。
这样一来大家的肠子顿时都悔青了:哑炮哑五天了,早不响晚不响,偏偏人进去就响吗?说不定早成死炮了!———便宜竟让阚大兴抢了!有人甚至怀疑这哑炮恐怕是阚大兴有意设置的,预谋已久啊!
“狗日的!”汉子们都恶狠狠地骂,又甩手又跺脚。
不知真是山神显灵还是“千夫所指”的结果,反正阚大兴进洞没好久,哑炮就山摇地动地响了……
阚大兴为自己而死,轻如鸿毛。但他的死使隧道透亮了,又是有功的,所以为他立了碑,所以有“死去何所道”的碑文。
上级说话算数,马上给阚大兴全家解决“农转非”户口。办手续翻档案时才发现:这“狗日的”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只有未婚妻还在农村,便派人去报丧并办转户口手续。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未婚妻嫌阚大兴打山洞没出息,半年前就成了他人之妻!
“阚大兴,你个狗日的!”汉子们仍是骂他,但都流泪了。
大家要求给他换块大墓碑,碑文也必须重换。汉子们一人想一条,最后选定了李白《蜀道难》中的句子:“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汉子们集体去换了墓碑,之后站在墓碑前,看着空山寂寂,荒草萋萋,天风荡荡,大野茫茫,汉子们心境又复凄凉起来,觉着李白的千古绝唱也黯然失色,没劲儿———工程队一转移就把阚大兴留在这儿了,不过三两年,墓碑被荒草埋没了,谁还找得到?
返回时经过山神庙,百多条汉子牙关都咬紧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新仇旧恨呼啦啦涌上心头,齐发一声喊冲进庙去,霎时把山神塑像给砸了个稀巴烂。
事后,山民们说这尊山神护佑一方已四万八千年,如今被砸了那哪成?把工程队围了个水泄不通。工程队谎称山神是被落地雷震垮的———砸山神塑像后,确实突降过暴风骤雨。汉子们还辩称:山神老人家护佑一方四万八千年,功德无量,该换金身,再享四万八千岁香火呀!这是天意……
被迫重塑山神金身时,汉子们你一把泥他一把浆地糊,有心没意的,重塑的山神竟是阚大兴的模样!
山民还是不依,说塑的不是山神模样。汉子们解释说老人家来世今生相貌自然有异,但实为同一尊神;老人家涅槃重生,能耐肯定大多了! 不信试试看,三两年便有应验!
铁路通了,山乡富了。山民们对这尊山神的涅槃重生、神勇灵验确信不疑,自此天天有人到神像前朝拜,香火不绝。